2008年3月10日
文字 周曼農

聲音畫像
起先是聲音,然後是聲音,最後是聲音。
我傾聽並且摹寫,於我的體內這混亂吵雜,傾聽並且分辨並且,以全部的感官撫觸親近,直到聲音的纖維逐漸清晰明朗,直到眾多音軌分流而出,交纏成一個個形象、場景、一段段語言、節奏。
一個題材彷如一種病毒,寫作的欲力因而是一種高熱,來自於感染之後,免疫系統和病毒間不斷地抵抗與對話。於七、八年前開始閱讀、蒐集普拉斯〈Sylvia Plath〉的詩歌與作品,明確感覺其驚人的傳染力,所面對的,不僅僅是她的作品與生平,還有環繞著她眾多的研究、傳記文學、小說、戲劇與電影。但也正如這些作品、說法各有其偏重與詮釋。即便如普拉斯或其他自白派詩歌諸人,不斷地以文字表露甚或曝露個人的情感、遭遇,「作品」的概念本身就蘊含了虛構的必然。 看似坦承直接的「自白」,其實包藏著自白者多重層次的姿態和扮演,我因此將「自白」與戲劇寫作中的「獨白」形式相結合。
主角為一女子,她是詩人普拉斯,又是普拉斯作品中反映的自我,是她內心的諸面相,生平中的諸人物,也是環繞她的評價與看法….經由這幽魂般的角色進行一場永無休止的死亡排練、穿梭在坦白與否認、擺盪於自我與扮演之間,分裂出關於寫作、自我、愛與死亡的多音多義。
不同於一般紀實性的描述,這不是一部普拉斯的傳記,也不欲重現其寫實形象與生活場景。它是一部「聲音畫像」,在遭受感染的高熱中,創作者聆聽自我與普拉斯、自我與環繞著普拉斯種種目光之間的對話,加以書寫、並且不斷地重新排列、組合之後的聲音馬賽克。
以此概念塑像,必然有大量虛構與再創作的部份。除了後設視角的運用外,我以虛構的童年回憶作為前後呼應,以高熱、火花的意象貫穿全劇,並插入不斷打錯的電話、高熱狀態的囈語等等。在語言方面,從聲音入手,必然打開許多實驗與思考的空間。

詩語/失語
這是一場既是詩語又是失語的語言狂歡。
過去幾年,我重視劇本中語言的表現,除了功能與情感的層面,我思考著何種語言形式適合劇場的立體空間?語言的劇場性究竟是什麼?除了從語言的力量與音樂性著手,植入大量詩性的語言之外,也不斷嘗試各種語言類型的混血與生產。用一種形象的說法:把語言鍛鍊成一條鞭子,讓它抽動並且挑戰導演與演員的神經,從中蹦出火花。
除了承襲之前的實驗外,這次試圖更進一步在極簡〈兒語、囈語、字詞的羅列…〉和極繁之間,進行各種對既有語言秩序的挑戰、拆解, 並且在挑戰、拆解之後,找出它依然可以成立的條件和結構 。擺脫說故事的成份和一般劇本的框架,以主角意識的流動為脈絡,逐一串起記憶的碎片、幻覺的閃現、思維與情感等種種迴光返照,既有線性的描述與抒情,也有破碎斷裂、非線性與非邏輯。希望在這流動中語言取得更大的歧義與自由。一如普拉斯晚期詩作呈現廢墟般的靈視與世界觀,語言的破碎是為了貼近世界的破碎,語言的懸止停頓或是失控暴走既是一種失語病癥也是生存狀態的註解。
比起詩人的時代,毀滅與虛無在此刻是更可以被理解、想像的概念,也是更常被使用甚至過度使用的名詞與結論。這是一組不斷發酵變形的概念,也被拈為現代性的經驗與感受之一。但正如普拉斯的詩歌有其陰鬱苦痛的面向,但也有其幽默嘲諷的犀利。嬉鬧、玩耍、文字遊戲等等手法的運用,既可以回應聲音馬賽克的所蘊含多元、分裂的概念,同時也是以狂歡、喧鬧環繞著不斷轉動著的虛無的中心,彷彿瀕臨死亡而產生的高熱、極限中閃現的火花,既是一種絕望中肆無忌憚的生命展演,也是試圖抵抗與辨証的痕跡。

我是 我是 我是
二戰後的美國詩歌以自我的定位和探索為主題。除了因為英美兩國在文學上的競爭意識外。面對現代主義第一代大師諸如艾略特、龐德等人所寫下,被詩論者奉為圭臬的作品以及創作主張,後起者必然要加以挑戰才可能開創自己的語言。自白派將詩歌的寫作視為自我的探測,除了進行大膽的自我揭露和剖析,也以幻覺、夢境、死亡與瘋狂為題材直探潛意識深淵,這是對當時戰後社會與精神層次普遍不安的「現時性」的反射外,也是一種美學上的反抗。
劇本中,主角不斷地自問、自述著「我是 我是 我是」除了反映女詩人的自戀、自傷,更想藉此探詢創作者自我的問題,普拉斯有意識地將自身苦痛打造成藝術上的表現,她對於功成名就的熱切渴望,她面對批評和挫敗時的極端反應,再再顯示自我以及創作不可避免的衝突矛盾。文字成就書寫者自我也是自我的禁閉。是作品描述作者的人生還是作者最終活成自己的作品?「我」到底是誰?
另外,自我成為現代主要價值的焦點之後,對於個人與社會之間的不適、失落、憂鬱、等等感受的關注也隨之增加。自我實踐以及自我相關的痛苦、疾病同時成了標誌自我的印記。除了對詩文的評價之外,對普拉斯的崇拜和關注,許多亦來自她悲劇性的自殺以及憂鬱症。這是一種現代的集體嗜血嗎?還是說可以從此窺見,一個現代性自我的樣貌?在劇本中段,我讓主角化身為「恐怖的女王」,企圖以瘋狂又幽默的口吻來討論這個問題。並且讓女王的恐怖無限擴張,這些毀滅與暴力的意象,代表了我對自我,對現代的危疑不定和恐懼。其實我們離得並不太遠不是嗎?與普拉斯,與她的時代,與所有精神上的不滿足與不安定。

排練死亡
死亡是最難以言說之物,卻是人類經驗的核心。
閱讀普拉斯不可避免地感覺她對死亡的迷戀。與她早年喪父的經驗結合,父親既是死亡的受害者,亦是死亡的代表。父親與死亡合一,失去親人的心創以及對逝者的又愛又恨,塑造了她日後的感情模式,死亡、父親、愛這三者形成龐大的情結,也是她寫作的主要題材。
普拉斯的藝術是死亡的藝術。她聲嘶力竭訴說、並且肆無忌憚一再重複,賦予死亡形式和聲音。從另一個角度,她視成就自己的語言為寫作技藝的終極,而詩歌做為文學的前鋒,本就有破壞以重生的衝動。她每一次書寫,都是一次死亡的排練,雙重死亡。
由此觀看她的自殺,就像一個自成的圓,沒有其他可能。忠實於創作者的死欲和破壞欲,她以行動完成她最後的詩,完成她的藝術。
我選擇這個角度看她的死亡。因為在最初,我就是被她藉著死亡傳遞過來的高熱所燙傷。我因為她喜愛死亡而喜愛她,不僅因為個人經驗的共鳴,也因為在逼視死亡的同時,她洞澈了生命與存在的本質,也顯現創作者最熱烈最純粹的靈魂。我被那高熱所傷,被那高熱所感染,開始逼視自我,從而開啟了這場書寫,我希望可以在劇本的最後以同樣的純粹回報她。
最初是高熱,然後是高熱,最後是高熱。
寫作的欲力因而是一種高熱,作品因而是高熱催熟下的果實,滿溢著生命,滿溢著複雜奇妙的滋味。從死亡而來,從死亡而來,成為自己的電自己的果實。


1.此標題來自於劇本內文。
2.本劇本獲台北市文化局95年度第二期創作補助。劇本原名「給普拉斯」,後更名為「高熱103度」。此名稱取自普拉斯1962的詩作Fever103°。

※本文原刊載於聯合文學2008,三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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