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日

More Revi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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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wretch.cc/blog/raincoats&article_id=12406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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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wretch.cc/blog/robert89yu&article_id=12384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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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silentshen/3/1306276291/20080425080157/
2008年4月27日

《給普拉斯》落幕囉!

歷經了兩年的構思,近半年的排練,二週台北台南十場的演出,
《給普拉斯》的演出已經圓滿結束,
感謝所有進劇場來看戲的觀眾,以及所以在製作中給予我們協助的朋友。
如果有任何想法,不論正面負面,我們都歡迎您給我們批評指教,
您可以透過回應的方式或者留下您部落格網址,提供我們連結,
期待聽到您的回音,也期待下次劇場相見!

莎妹劇團 敬上

關於Kodance網友短評 編劇的澄清與回應

關於kodance的評論
http://www.wretch.cc/blog/kodance2003&article_id=12787769

編劇的回應如下
http://blog.udn.com/grunewald/1814356

網路是公開平台,我們尊重正負面的評價,但唾棄不實的扭曲。
2008年4月23日

Reviews

1.
http://www.wretch.cc/blog/miahmlee&article_id=21143576&is_shared=1


2.
http://review.microtheatre.idv.tw/modules/news/article.php?storyid=382


3.
http://www.wretch.cc/blog/kodance2003&article_id=12787769

4.
http://www.wretch.cc/blog/metaphysic&article_id=21177003
2008年4月21日

台南場開放現場保留票券

給普拉斯
台南現場開放保留席

毎場10場

訂票方式
電郵至訂票信箱:sylviaplath2008@gmail.com
將有專人回訊確認是否訂購成功。
一律演出前二十分鐘現場付款取票。
2008年4月20日

Photos



















攝影 陳又維
版權所有,網路轉載請註明出處及攝影者。

Photos














攝影 陳又維
版權所有,網路轉載請註明出處及攝影者。
2008年4月18日

劇場怪咖徐堰鈴 無法每天一個樣

中國時報2008/04/19

文字 陳淑英

劇場導演Baboo兩年前就開始構思《給普拉斯》這齣以美國詩人普拉斯為主角的戲。當時他腦子不段想著選角問題,究竟誰可以演出這位神經質、細膩、富有才華卻又總是充滿糾結憂鬱的女性時,眼前浮起的是劇場小天后徐堰鈴的影子。

徐堰鈴身材嬌小、臉龐白白蒼蒼的,卻被視為目前表現最具能量的新一代演員。她一頭濃密的頭髮鬆鬆散散披在肩上,剛好映襯出她有些飄忽的神色,好像總是給人一種「請勿打擾哦!」或「我此時此刻正在想事情」的疏離。不過,她一開口說話,就像把冷凍食品放進微波爐,不到三分鐘就「解凍」!

「哎喲!我當初是因為自覺無法當『大人』才讀藝術!」表現傑出的徐堰鈴被問到是不是對藝術有深厚的熱情與執著,想都沒想地就這麼說。

考大學那年,她的人生突然醒過來。「我的媽呀,我完蛋了,我以後要做什麼?」她問自己:「銀行員?老師?會計?律師?每個職業、每個社會人,壓力都好大。」自覺無法「當大人」,也無法肩挑社會公民該負的責任,因此靈光一閃:「念藝術就可脫離社會吧?」

不過,因為太晚「覺醒」,開始練鋼琴、學美術都來不及了,她想練聲樂吧,不過,爸媽回答她:「對不起,孩子,家堥S有錢。」後來朋友告訴她還有個戲劇系,她隨手編個樂器大雜耍表演,沒想到輕鬆上榜。

那些她認為是「大人」的職業,她不是不愛,而是不能忍受「每天做重複的事」。她的個性沒有辦法習慣「每天長一個樣」。

如果很久沒去郊外,她就去爬山。如果窩在家看太多DVD,她就進電影院看電影。如果感覺這陣子都在開車,她就找一天去坐捷運。如果感覺很悶,她就晚上騎摩托車到北投到陽明山,騎來騎去四處兜風。

徐堰鈴七歲前跟媽媽住在鹿港的教職員宿舍。媽媽是小學體育老師,很重紀律,教她很多警惕性、技術性的東西。她開車,媽媽會諄諄告誡「如果看到貓,避不了就給他輾過去」、「遇到爬坡、下雨,看不清楚前方視線,就放慢速度」。

那段歲月「空間很小、夜晚很長、媽媽很規律」。直到要入小學,她回到苗栗,突然間,空間變很大、夜晚星星好亮,媽媽雖然還是很規律,但踩在泥土地上唱歌、舞蹈,打鼓,每件事都很舒服。

Baboo談徐堰鈴:「她是個怪咖,有的演員等導演給指示,但她是超強回力球。」排戲的時候徐堰鈴最常問導演「是這樣子嗎?」她聆聽、聽完想、再問、再想,愈追問愈兇,甚至讓導演閃躲。

這個怪癖就是她之所以能成為一位好演員、好的創作者的性格:「後面的東西比較重要,多去了解別人,其實是在吸這個人的『領悟』。」「聆聽別人說話的重點,不在於你是否要不要接受她的建議。而是『哦,原來你是這樣想事情!』的感覺。」

徐堰鈴的戲迷喜歡她在舞台上有著敏感、細膩又精準的語言和身體。她在《仲夏夜之夢》扮精靈、《如夢之夢》分飾大陸妹江紅及上海老鴇兩角、《女兒紅》中演母親、《福春嫁女》演悍妻。她什麼都演,有原子彈一樣爆發力。

她說,每個演員身上都有很多東西,但如果你忠於感覺,就不需要一直重複告訴別人自己是如何如何的一個人,忠於感覺就會知道自己的爆發力在哪裡。簡單講,「其實,人都想被看見。」
2008年4月15日

演出長度及交通資訊

演出長度:
上半場50分鐘
中場休息15分鐘
下半場 55分鐘
共兩小時

交通資訊:
捷運關渡站2號出口
1.步行約15分鐘
2.乘計程車75元可抵達。
3.搭乘北藝大校車或紅35號公車,時刻表查詢:http://general.tnua.edu.tw/doc/table/bus.xls

台北藝術大學校園地圖
http://www2.tnua.edu.tw/tnua/link/map/map.html

開放現場保留票券

給普拉斯
現場開放保留席

數量如下

4/17四 5張
4/18五 12張
4/19六 3張
4/20日午 13張
4/20日晚 6張

訂票方式
請將欲購日期 張數 姓名傳簡訊至莎妹票務0970090160,
或電郵至訂票信箱:sylviaplath2008@gmail.com
將有專人回訊確認是否訂購成功。
一律演出前二十分鐘現場付款取票。
2008年4月14日

陳建騏劇場音樂記錄17--給普拉斯 現場發售


CD圓盤



唱片封面

設計
聶永真

曲目
1 憂鬱小歌手
2 綜藝普拉斯
3 為什麼是詩
4 漿果紅了
5 Daddy
6 末日的疾病
7 打錯的電話
詞 周曼農
曲 陳建騏
唱 徐堰鈴

8 恐懼的女王 I
9 性與寫作的狂喜
10 愛,那是什麼意思
11 恐懼的女王 II
12 海洋升起海洋陷落
13 告別
14 恐懼及其所創造的
15 完美的傷害
16 雨水一盒
詞 夏宇
曲 陳綺貞
編曲 陳建騏
唱 徐堰鈴

17 記得也會遺忘
18 汝不可殺

售價
200元

節目單+CDㄧ套
250元
2008年4月13日

概念小書 現場限量發售



美術設計
聶永真

作者
鍾文音
周曼農
徐堰鈴
陳建騏
BABOO
張曉雄
聶永真
夏宇
鯨向海
林婉瑜
阿芒
葉覓覓
陳雪
零雨
李佳穎
胡淑雯
鄭智源
印卡
魏瑛娟

隨書袋附
AESOP獨家贈品以及給普拉斯憂鬱版小海報一張

售價
100元

限量
500套
2008年4月10日

Cover story of Pots



人生舞台交錯的Plath/plus+劇場靈魂 — 徐堰鈴

文字 吳牧青



她,總是謙稱自己「永遠不夠好」、「不是最棒的」、「什麼劇場小天后啊?」;生長在客家家庭長大,既能說得一口好客語調,又能講起標準的北京話、最接近台灣的標準俐落國語、菲式英文、偶爾甚至嚼起段接近的法語發音;她母親是位體育老師,從小就立志在舞台上發光,藉由許多演員都做不到的體能訓練,結合到她鍾愛的肢體表現優勢;她往往優先於劇場導演給筆記或需求前,便已經在語彙大腦和身體繞行數種可能的呈現步調;她是許多年輕世代觀眾在她舉手投足間就神入的舞台核心,也是眾多(不管是否合作過的)劇場工作者眼中「最好用」甚或「頭號人物」選角名單。

我多年來從一個劇場愛好者到看了不少她的戲,由舞台下的長期觀眾到一個可以側看她排練、ON/off Stage在劇作文本和生活談吐的媒體工作者,越來越能體會她的精準和節奏,早在人生和舞台合為一體的幾年之間,就難以辯別。她不愛那種后冠套在頭上的原因,我想甚至許多人都看得比她自己都清楚。她是徐堰鈴。

誰來普拉斯?

早在開演前近一個月,在北藝大戲劇廳和台南誠品兩週巡演的《給普拉斯》,票房就幾近售罄,過去老是被圈內人開玩笑「少女情懷太嚴重」的導演Baboo有點羞地說︰「這次我怎麼能再唉啊!」(因為他往往在戲前就會說「做完這齣就不想做戲了」的近似哭腔喊道)…「觀眾對我們那麼好,怎麼好意思唉!」,不過,要說起這齣即將正式演出的劇碼,從策劃到正式呈現也已將近一年半的時間。由Baboo導演找上少見的新生代專職劇作家周曼農,在合作完《百年孤寂》後,過了幾個月又再度手癢思索下個創作題材。



一開始Baboo與曼農兩人鎖定女性作家來著手,設定並試圖為獨角戲詮釋作家的另一種反向性。「莒哈斯」(M. Duras,法國近現代最著名的女作家之一)是Baboo率先想到的一個切入作者角色,但曼農另推了「普拉斯」(Sylvia Plath)做為素材,和Baboo溝通確認後就以普拉斯做為創作主角。「我後來想了想,要找到一個符合周曼農這種怪咖性格來詮釋表演的人實在很少,到最後就只有想到徐堰鈴一個人。」Baboo回憶這種既難想卻又容易決定的選角思維。「那時劇本都還沒有出來,只是先跟她聊聊概念,她就答應演出了。」



「我是 我是 我是恐懼的女王
我令我的臣民恐懼
也令我自己恐懼
雖然我的王國那麼小」
「如此光明正大的陰暗與痛苦
如此光明正大的承認與坦白
是的我愛 我愛」
「我們多想觸及她,
沒有人想成為自己已經是的那個人,
都想成為殘疾者,
殘疾,這個字眼多漂亮,
而我擁有那麼多漂亮的字眼,
並夢想著一個殘疾的天堂。」
—節錄《給普拉斯》文本片段

在排演場上,徐堰鈴彷若是帶著自己進入劇中人,又帶著這樣的角色走出排演場,幽幽詼詼娓娓誨誨虐虐細細地纏繞著屬於她的獨特人生,繞著每種劇場導演給她的、劇作給她的、角色所賦予的一切。

大腦和身體的多樣說書人

應該是台灣所有劇場演員足以有能量和高度來篩選劇本的徐堰鈴,坦言她確實有過發現劇本不適合而推掉的作品,「但是不多吧!?雖然我有時也會在一些劇場的初期排練時才發現『不行』因而退出的經驗也有過,但那往往是很小的一部份。」接戲排戲導戲教戲一肩挑起的她,還是能在一些合作的門檻上有把衡量的尺︰「經驗真的很少的、作品風格完全不是我要的,我就會很明確的不會考慮,但即使是娛樂性為方向的只要我認為合適的話也會接。」

我閃過一個想法,問了她,「那麼像張鳳書一樣由劇場出發,然後去演《台灣霹靂火》這種本土連續劇,究竟是接還不接?」「可以接啊!張鳳書那樣有什麼不好呢?」雖然過往她接演的劇作總讓人聯想不上這樣的角色,不過她的回應,倒是可以反映她不似也不光是滿足到目前為止所能勝任的角色已經夠多。「當然如果和電視劇相較,電影是個更吸引人的介面,不過真的沒人找過我啊。」(Baboo還倡議我要幫她寫個『徐堰鈴徵求電影作品』這樣的小廣告,他那時的神情就像隻飛過迷霧中的烏鴉。)


徐堰鈴的「舞台命」,用天助自助這樣的形容詞恐怕還頗不精準,而她確也是目前難以尋得一個同時兼備先天身體質感和後天這麼亦步亦趨地堅定走在這條演員路子的人。也因此,Baboo和周曼農都對《給普拉斯》極具信心可以在當前往往傾向編導作品的劇場生態中,做出一件可以平衡於「編、導、演」三者互相展開對話、拉鋸的作品。「很久沒有可以為了一個本子,一起不間斷地工作三個月這樣的感覺。在這樣同時由戲來詮釋詩、作者、作者寫作的性格和生涯,又是我很感興趣的,外加這次導演和編劇是分開的,我們就曾打趣地聊到,這樣狀態就是讓我們三個人有個『共同的敵人』,那是個三角形的關係,當你面對導演,編劇就是你的敵人,面對另一者則又相反。」在國內劇作家缺血的現況中,徐堰鈴對詮釋這樣完整的三者對話管道透露了另一種奇趣和興奮感。「它某種程度構成溝通上的『不可能』,就是它好玩的地方。」

Baboo則補充,「三條線同時都在運行,不是只有誰follow誰,或誰牽制到了誰。」然而普拉斯這個龐大的作者劇場,面對這樣的文本,也是在三人合作同時要先處理的一塊。

中性的跨越和彈性的阿Q

面對接受到她的女性觀眾總能跨越任何情感性向,無論是同性戀、雙性戀或是異性戀都能敞開思想去接受像徐堰鈴這樣的劇場(表演及導演)創作,她的特色在於一種不以任何定義的性別標準,剛性裡不顯得僵硬,細膩中又不覺得軟弱,中性的詮釋者,要說最接近這樣的角色,大概便是女唱作人張懸(非本質上的雷同)。那種無礙於青壯一輩已淡化前進的「去公主病」,足以反映在她身上。這一點在所有台灣男性社會中,對於中性或是無差別性別信仰者的深化,是有段遙遠的落後。

「我或許知道你所描述的是什麼,但我也不能精準地得到這樣的訊息,更不能去想這樣一回事。而且我明白這樣的創作領域上所能對話的群眾,還和理想中有段落差。」徐堰鈴說起不能經由比較或眼前的回饋,倒更令人感受到她某種超越表演本質的基進思想。

「我過去的確常常想很多,為了表演,常覺得某種難挽回的恐懼,甚至在睡夢驚醒,不過我後來就比較想得阿Q一點了,有很多時候真的不是我覺得以我的力量,就得去為一整齣戲的成敗毀譽來負責。「我何必要把所有一切攬在頭上呢?」「可能我比較阿Q啦。」她說起這些話,常自我訕笑著「阿Q思想」或「無聊人」來講著,讓我眼前的徐堰鈴似乎把普拉斯的創作與生活參雜又無法抽離的一種遙遠的生命時間儀式,而一部再一部的演出,則是這些儀式的刻度和過渡,進進又出出她的身體。


圍繞在那股偶爾點起香菸,時而出神停滯,在誤以為她要說什麼大哲理思考後卻蹦出一些很迂迴的自我對話,然後再反詰你一句「我這個人真的很無聊啊?我自己都覺得很無聊了…」,彷彿煙絲裊繞的空氣中可見的思路糾結,既難解,卻又固定地飄向一個方向。

疊合 交錯 徐堰鈴

從《踏青去.Skin Touching》或《約會A Date》等導演創作,即使在表演身上,也看得見一部份概念的延伸在這幾年更完整的呈現。既能將《給普拉斯》或是《我的敵人》看見各別文本的角色詮釋,又能夠纏繞和認清生命樣貌的人,還真的難以想像那種意圖,不只是她所自嘲的阿Q所賜的彈性就具有能量來表述的。或許虛無主義在基本的定義是種異樣信念的歧視語,但基進虛無主義到底存不存在?或許就正如堰鈴或是《給普拉斯》文本所呼喊的一種適時反映當代對女性/生命/殘酷與自我面對的鏡像︰



「基於純粹生命意志的自我殘虐
基於純粹生命意志的自我更新
成為自己的電自己的果實」
—節錄《給普拉斯》文本片段

基於純粹熱愛戲劇的信念,徐堰鈴就這麼一路走在舞台上旋轉低迷或放聲那喊。那種自我感覺不甚良好、每段生活或感情投射到她生命或劇場作品的疊合與交錯,就這麼一道道加入在她所能引人注目的沮喪、挫敗、自我反詰的否定性格,和她所說的自剖—「我可能會有天突然悟到生活中的想法而改變,但我不大可能某天醒來就驚覺劇場都是屁」。

林如萍 看 徐堰鈴

林如萍和徐堰鈴是有著奇異地學姊學妹和表演老師前後期,並於早期的徐堰鈴交遇演出的關係。「她隨時將自己準備到最好,將步調一步步規劃上來的一個演員,她所做的一切有著她應得到的top演員地位。」如萍說起堰鈴的初識「好像是在亞馬遜叢林中的野獸和野獸相逢,那種驚喜是後來都難以忘懷的。」她回憶第一版在2000年《如夢之夢》,徐堰鈴的演出神態是永難忘懷的。

今年底導演王嘉明將有個以林如萍、徐堰鈴、呂曼茵這三位才氣野性本質於一爐的創作計劃。「把那些精準地美學都忘掉吧,我認為當底子足以顛覆、玩弄又尊敬劇場的相逢,其實不容易碰到了,我渴望有個完全不怕失敗和失控的瘋狂能真正地出現。」

Fa 看 徐堰鈴

幾乎能將「莎妹」連結成其中幾個重要的臉譜,Fa和徐堰鈴可說是重要的兩張老K。兩人同是難得一路下來是專職的演員,也因而在不同case中交錯而過,但回想起早期莎妹的一些作品,Fa提到《當我們討論愛情─文藝愛情戲練習》(2002)那次的對手戲經驗是他最難忘的,「在整齣戲沒有台詞的情況下,我們完全靠一些肢體的接觸和表情的對話,就能深刻感覺到她要投注的一些情感。」

近來碰面,兩人約略地聊起了近況和同為長期演員的觀感,「以前年輕真的可以不顧一切地投入去做,但直到現在大家都三十幾歲,難免有些期待與現實的失落感。」Fa認為在長期團隊的工作下,那種早期兩人合作過的作品默契,正也勾起了忙於眼前而不及回想的劇場交融。

徐堰鈴 劇場演出作品年表
年份 作 品
1992 《與東門城的對話》、《盲點的剪接》
1993 《秋聲賦》
1994 《海山傳說‧環》、《太太學堂》
1995 《六彩蕾絲邊》、《星星的時間》
1996 《行走的人》
1998 《行走的人-走向內在天堂》、《酒吧98‧惹內的妹子》、《KIKI漫游世界》、《WIDOW98浮城奇書》、《無言劇一二及其插曲》
1999 《仲夏夜夢》
2000 《如夢之夢》、《X小姐》、《蒙馬特遺書》
2001 《之間》、《Zodiac》、《給我報報單口相聲》、《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動作》、《一桌二椅 ×2》、《烏托邦Ltd.》、《梨園蘭馨》之《湖樓》
2002 《瘋狂場景-莎士比亞悲劇簡餐》、《你正百無聊賴我正美麗》、《Zodiac》、《酒神之女預言家》、《當我們討論愛情》、《記憶相簿》
2003 《彎曲海岸長著一棵綠橡樹》、《從今而後…第二次重組‧與契柯夫的遭遇》、《女兒紅》、《愛蜜莉狄金生》、《幾米地下鐵》、《島語錄---一人輕歌劇》、《大兵的故事》
2004 《幾米地下鐵》、《Zodiac》、《Click, 寶貝ㄦ》
2005 《如夢之夢》、《幾米幸運兒》、《333神曲》
2006 《默島樂園》、《暗戀桃花源》、《不三不四到台灣》
2007 《看不見的城市》、《如影隨行》、《愛情說 --- 殘》
2008 《給普拉斯》、《我的敵人》

劇場導演作品年表
年份 作 品
2004 《踏青去.Skin Touching》
2006 《三姊妹》
2007 《約會A Date》
2008年4月7日

《給普拉斯》台南加演場啟售!

《給普拉斯》台南原四場演出均售罄
加演4/27週日晚上七點半,今日上線啟售
購票請洽誠品書店,或兩廳院售票系統www.artsticket.com.tw

洽詢電話:02-33939888.莎妹票務0970090160
訂票信箱:sylviaplath2008@gmail.com
2008年4月4日

最美的莫過陰影

文字 胡淑雯

Sylvia Plath的深邃,瘋狂的深邃,是我輩試圖尋訪、然而未曾抵達的遠方。我只有讀著她的the Bell Jar(中譯瓶中美人,或鐘形罩),撿拾她留下的字句,在句子與句子當中填入我對她的猜想,湊成這一段「偽獨白」,做為靠近她的一種路徑:

精神官能症就是,同時要求兩種不相容的東西。我在囂張的名利場之中,渴望詩與寧靜,在面向成功的同時渴望退向失敗,像一頭拖車的笨馬,一再停蹄,停蹄。我的神經冒著煙,像一具燒焦的烤肉架,任世界在眼前的高溫當中漂浮變形。

門外的走道亮滿人造的燈。在人工照亮的黑暗中,日子既不是夜晚也不是白天,而是某種灰黃的「第三類時間」。一種怎麼也過不完的中場時間。我很清楚車有車聲,人有人聲,每一扇亮著燈的窗子後面,都迴盪著人與人的交談聲。但我什麼也聽不見。

我是一個罩在玻璃瓶中的人,在真空中用力呼吸。

這城市懸掛在我窗頭,矮板得像一張海報,閃閃爍爍,我從中得了許多好處,然而有它沒它,其實並無差別。我躺在床上,找不到理由起來,凝視空白的天花板,聽著寂靜愈來愈響愈膨脹,差點爆破我的耳膜。

在熱鬧的餐宴或派對之後,衝進廁所嘔吐。就算吐得精光,反覆漱口將自己洗滌乾淨,回頭依舊可見那團穢物,像一份具體而醜陋的證物,指明生活的真相。我的體內溢滿眼淚,像一杯放得不穩卻盛得太滿的水。穿越日積月累的偽裝、微笑、妥協,穿戴一身漂亮的榮譽,筆直墜入深淵。

白色的太陽懸在天頂,無心地照耀大地(缺了太陽,世界便不存在,然而太陽兀自凌駕在萬物之上,對自身的力量一無所覺),我想把自己擺在太陽上磨,磨得像刀刃一樣聖潔、纖薄、精粹。我奮力擺脫這富麗囂張的浮華世界,覺得四肢無力,彷彿被人甩了,臉上宛如挨過一陣毆打,不該有的顏色全都有了,亟需肥皂與清水、以及基督的惻隱之心。

只是,擺脫就自由了嗎?就能回到自己嗎?怎麼我感覺牠似乎帶走了我的靈魂,拿走了所有牠可以掌握的東西。我躺在自己的殘骸之中,像一隻醜陋的動物褪下的皮。倦意恍若糖漿,自我的四肢百骸泌出,引來蟻噬般的疼痛。

投海吞藥不成,上吊也遭慘敗。就連剃刀也殺不了我:我想殺的東西似乎不在我的皮膚底下,不在跳動的藍色脈搏之中,而是更深更隱秘、更難搆到的東西。更別說我的身體詭計多端,每每在關鍵時刻令我手軟,逼得我一再全身而退。

於是我繼續困在瓶中,死嬰般泡在福馬林窒息的惡臭當中。唯一的希望僅剩遺忘:或許遺忘能夠麻木、覆蓋這一切,像一場好心的雪。

註:Sylvia Plath在the Bell Jar出版之後一個月,以瓦斯自盡身亡。最成功的遺忘唯僅死亡。

※本文收錄於「竭盡所能的愛,給普拉斯」概念小書。
2008年3月31日

雨水一盒--給普拉斯主題歌

詞:夏宇
曲:陳綺貞
編曲:陳建騏
演唱:徐堰鈴

每當日子渾圓飽滿我就一籌莫展
我閃爍其辭丟三忘四
我感覺自己完全地不可靠 我是
我猜 我會 慢慢瘋掉最好不要

那些下午決定要走我一無所有
只能留給你雨水一盒
我這麼孤單難以預料 我想
我是 我會 慢慢瘋掉 最好不要

你必須了解我無法繼續下去
到未來那許諾之地在那裡
我是那麼那麼愛你我們言不及義
不停擁吻就像那些法國電影

我從來不喜歡那些現成的人生隱喻
除了遙遠異地一台點唱機
讓我投下一枚銅幣慢慢跳舞

你必須了解我無法繼續下去
到未來那許諾之地我不停
不停(不停)離題偏移永遠到達不了
目的地永遠到(達)不了目的地


既使在最值得一提的下午
對於告別我也還是顯得粗魯
我在琴弦上把每個音都彈得飽滿了
一顆一顆雨水都落在盒子裡了

一盒乾淨透明的雨水我從來不知道
盒子上有個裂縫雨水又要
滿滿一盒雨水又要慢慢漏掉
2008年3月29日

盜竊死亡--談泰德的生日札記(轉載)

文字 劉自立

他的妻子死了。是自殺。而他的死,在她死後三十年。他死前出了一本詩集。在詩集裡,他在回憶他的妻子。這是他的唯一的一本精彩絕倫的詩集。他的作為詩人的存在,全靠他的這樣的一本詩集。如今,兩位詩人都已升天。他們在地上的故事早已變得無足輕重。但是,隻要我們翻開他的,而不是她的詩集,她的影子,就會從他的文字下面呈現出來。而在他的文字後面,全是她的因子,她的血。雖然她極度厭惡紅色,厭惡到了極致。然而,每當太陽升起,早霞漫天,紅色和人類的接觸,一直是無可避免的事實。在這樣的一種無可奈何的事實當中,是他的,也可以說是她的詩歌的文字,在紅色的籠罩下,為了爭奪死亡,爭奪一個人的死亡的全部權利,繼續在詩歌的陣地上愛著,或者恨著。我雖然不能看到或者聽到他們的爭鬥,他們的隱含在詩歌文本裡的生生死死,但是,我在他們的跨地域的文字裡,在他們的,我還能懂得的詩歌的意義中,在我的莫名其妙的夢中,接觸到了一個不能真正死亡和安息的人的,絕大的痛苦。這樣的一種痛苦使得無論是他的詩歌,還是他的詩歌,隨日月的永恆而永恆。所以,他們的詩歌,是真正的詩歌,而在這樣的一種意義上,他們兩人誰是死亡的責任者,就變得日益無足輕重了。一切,在早上太陽出來的時候,雲開霧散,虛無坦蕩。他的影子,從他的詩歌宮殿裡隱去了。他的身影,他的頭腦,在一片潮濕的草坪下面,安靜地躺下來。任憑閱讀詩歌的一代代受眾,從他的身上慢慢地踏來踏去。他的遍布大地的精神,在人們對待他的多少有一點虐待狂行為的踐踏下,感到了一絲快慰。

而他的這樣的一種快慰,隨著時間的進展而進展。


一個人的死亡與否和他的集一身之經歷而走向死亡,當然是完全不一樣的。在我們看來,他和她生前坐在草地上,互相端詳著對方的情景已成幻像。他從她的面部的或者非面部的表情,產生一種或幾種詩意。而這樣的一種詩意也早已脫離了物質。更何況現在,他早已隱藏在地下,他的和她的存在,早已不同以往。而她的表情和她的內心,卻在繼續構成他的靈感。他,是否可以繼續將她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呢?在我看來,如果他的精神轉變成為一種獨立之存在,她的死亡纔可以最終完成。如若不然,她就一分鐘也別想安靜。詩人的殘忍,恰好在於他對於死人的追思。你看,他現在把藏在冥冥之中的她,重新召喚出來了。他遞給她一杯 噴噴的咖啡。那種餘 繚繞的所在,空朦之中精神的味道,把兩人重新栓在一起。我感覺到她的極為大度的容忍,這和她生前的態度判若兩人。於是,他把她的影子挽在懷中。

而她,現在看到的仍舊是他生前的那副尊容。他的在後來迷惑了許多愚蠢的女性的嘴臉。她的詩意全消。她的厭惡,在早上的清風裡彌散,聚攏,聚攏,又彌散。女人的詩意是絕對的。她是從她自己的心靈裡去萌發詩意的。而男人,則要大規模地從女性那裡汲取一段段的靈感。

這靈感倒底是誰的,是他的,還是她的!在我們這些平庸的讀者看來,他們是聯繫在一塊的,是不可分割的。然而,其實他們在上帝那裡,是分得清清楚楚的。他的存在,和她的存在,是兩個已做經典的人物的存在。但是這兩個人的最大的不同在於,他的位置,如果不籍助於她的死亡而落定,他就會真的被人們忘卻,而且可能是徹底的忘卻。

反之,如果他在他的死亡的周遭,仍然可以汲取她的靈感的話,那末他的死亡,他的在詩歌上的死亡,完全可以轉變為再生。所以,他現在的心衝滿了陽光。這是一種我們根本無法察覺的另一個世界的陽光。

這樣的光線,來自她,和另一個太陽!當他在草坪上再次譜寫他的詩篇的時候,她的心在疼痛。

我們還可以從他臨終前的夜晚,看到他在和他們對於未來對話。

他告訴她,他的未來是要和她彙合的。他為了詩歌的永恆,現在,正在邁向死亡。在死亡的臨界點上,他們的共性川流彙海。波粒和線條的運動,分分合合,一起渡向薩福島。就像一個謀殺犯,在他的百年以後,沒有人再來追究他對於她的,早已過期的罪責。雖然剛纔,我還看見她跪倒在灶臺前,任憑毒氣泛濫,開放出一朵惡之花。她向著他的反面上升。這悲慘的一刻,她的心靈和她的外表的美,已臻極致。

煤氣在大氣裡變成物質而她的肉體,安靜地從他的思想的圍牆裡掙脫出來,和一陣清風彙合。他目睹了她的垂死的一幕?!這一幕是卡拉斯悲痛欲絕的女聲。他在聽著,看著,通體興奮。死亡使他得以無情地觸摸到她的存在和她的幾乎是同時發生的,對於生命的反抗。這樣一來,他就不但捕獲了她的生,而且捕獲了她的死。在文字的將生將死的表現中,她傳達出他的精彩絕倫的詩的藝術。他,作為一個詩人,當然獲得了無與倫比的快樂。而她,卻實實在在地面對死亡。一如她實實在在的面對生命。在我看來,詩歌的肮髒,恰恰表現於此。是的,他們中的一個人在死亡裡崩塌,陷落。而另一個人,卻在玩弄死亡。

在這樣的一種遊戲中,到底誰是勝者呢?詩人的極大的可悲之處恰恰在於,他們中的一些人不能在死亡的時候面對死亡。在生命的時候面對生命。他們是靠他們的親人和摯友的人生經驗來杜撰其每一部偉大的詩篇的。而這樣的一種偉大,當然是另一種渺小。都是以其所謂的不巧,來歸避死,歸避生的。而他,和以往的一切詩人一樣,無從超脫於此。當她的語言,在她的天真的死亡撲來的時候,有了一刻的安寧。而他,卻從她的這一刻的安寧當中,獲取了最大的收獲。這個收獲就是,他在盜竊她的死亡。沒有人看到,聽道,或者觸及到他的行為。因為在一般的人看來,死亡,是無法盜竊的。死亡,意味著一無所有,意味著對於人世的極大的放棄,甚至背叛和藐視。而對於詩人,這一切恰恰相反。死亡,給他帶來極大的興致。他在她的放棄與悲哀的日子裡,把悲哀和狂喜的界限輕易跨越,再來一個回眸一笑。那個笑,正是集邪惡之大成。

他的第一個所謂詩人的做法,是觀察她的死亡集幾十年的對於死的思考和把玩死亡在詩歌裡慢慢成型成熟完美他在他不得已也要去見上帝的時候拋出了他的死亡觀察錄他的第二個做法是觀察她的後死亡時期。也就是說當他在別的女人的懷抱中而戲弄她的非生非死的幻影的時候她的死亡在悄悄的轉變成為詩歌的另一種源泉把生的女人和死的女人做一次次的對比這樣的精神遊戲何樂而不為呢!他的第三個階段是看看她在死亡的死亡中是否會真的死去。在全部的對於死亡的觀察裡,他的詩意大有長進。在他的詩歌裡,她的靈魂在時時地產生美妙的氣息。她呢!我們來看看她的情況吧!當她的丈夫在安靜的死亡的詩歌的快樂中,享受受眾對待他的無聊的崇拜的時候,她的不安的靈魂,卻在他的面前被風吹起,身形四散,而無可聚攏。她的一半在天上,而另一半,則無論如何不能升天。所以,她的人的身心,她的詩歌的自白,她的絕對的美,都被埋藏在地下。她企圖哀求他,讓她的靈魂安頓下來。但他隻好對她說,我死了!而你還沒有死!!是的,她沒有死。她既沒有死,當然也沒有活。她的處境之悲哀,是因為她的死去活來,活來死去。有時候,他們會像他們生前那樣,用他們隱去的身形,雙雙躺在樹叢裡,沉默,沉默!為了一首或幾首詩歌的孕生成長和成熟。在詩的面前人人平等。他們暫時消彌了他們的在生死方面的爭論。在大部分時間裡,他們不乏和稀泥的場面。然而這樣的場面並不多見。她早就不能容忍他的背叛了。為了讓他交還於她的應得的死亡,而和他爭吵。他們在進行一場沒有語言的,沒有詩歌的爭吵。我們多於去理論這樣的一種場面,問題在於,她的無論是語言的力量,還是人格的力量,都處在他的上風。而他不能不心懷嫉妒。為了要求他讓出一塊可以讓她安靜下來的土地,讓她在那裡享受她人生的死亡,和她爭吵。而他,不止一次的欺騙她。在天地一分為二的今天,她的無形的語言忽然變得極為犀利。她對他說,我可以把我的詩歌賣給你的生前,如果你答應下來,我寧願作為一個非詩人的存在,而換得我生後的安靜。於是,他同意了她的請求。在他生前的那些十分風光的日子裡,他的全部的興趣,就在於從她的身上,一點一點地竊取她的精神,她的感覺,她的神悟。於是,在他死前不久出版的,在我看來唯一有價值的一本詩集裡,他的文字忽然變得十分的不同。

在他的文字裡,她的精神在人們看得出的和看不出的空白處和字裡行間遊蕩。而遺憾的是,受眾卻愚蠢得幾乎更本無法察覺所有這一切。

在她無法再行反抗的情況下,他們兩人對於世人的捉弄,變得十分的藝術。他的詩歌光彩奪目,深入人心。在人們對於他們的生死似有所知的情況下,他的名頭上升,而她的芳名日隆。這正是他生前求之不得的效果。這幾乎是大部分詩人的寫作手法,而且屢試不爽。然而,當他的聲譽如日中天的時候,當他的詩集再度引起受眾的幾乎是十分愚蠢的關注的時候,有人在他的詩歌裡,終於發現了她的存在,而且是幾乎將他壓倒,而且徹底壓倒的,極為偉大的詩歌的存在。在這樣的存在中,他的無論是生前的心情,還是身後的遺志,都變得極為陰郁。他隻好在她剛剛安靜下來不過些許時的日子裡,將其侵擾再度降臨在她的身上。他告訴她,他要繼續為他的詩歌加碼,一如在他的生前,他耿耿於懷於他的祖傳的,被她損壞的那張在我們大家看來都已十分出名的桌子。

他對她說,我要用你損壞的那張桌子,作為我的詩歌的素材,你可同意?她蔑視地看了他一眼,說,你盡管用吧!這以後,他的詩歌裡,就多了許多本應該屬於她的財富。當然是精神財富。他們沒有為那張桌子之精神的所屬權,而爭論在受眾的面前再行爭論。他采取了極為獨特的方式,用她的生命和死亡,來盜竊那張桌子的精神他在那張桌子四外轉來轉去。他說,他看到了她的隱形,實形。他回憶,他,因為據說是在他的那張獨特的桌面上,平穩的擺上了他們兩個人的聲響,形狀和靈魂,而不應受到指責。他告訴他的受眾,說,在那張桌子上發出的詩歌的聲音,是他的詩歌的聲音。也許僅僅是他的聲音。

而我,作為一個生活在遠東的詩人,卻在這個桌面上,看到了她的全部的存在。我看見了普拉斯,我看見了,當然也聽見了她在她的心裡陣發出來的鐘聲。在這樣的一種紅色的,再從紅色轉變到紫色的鐘聲裡,他的面容呈現暗淡的灰色。從灰色轉變成了黑色,絕對的黑色。

在太陽下面,他的死前死後的容光煥發和沮喪頹敗,形成兩個級差明顯的色調。在他們相聚的,說不上是生命的還是死亡的夜晚,他故伎重演,向她索要另一種靈感。而她,已覺十分的疲憊時候,他的眼光,卻亮如在他們做愛時產生的迷團。

而詩歌恰恰是記錄性的最好的方式。在人們的性行為當中,人在分裂,也在回歸。男人的快感,在女人的迷茫當中,轉變為詩歌的節奏,音響和氣味。在她的泛性化的詩歌裡,男人第一次由主變僕。我們在她的詩歌裡發現的所有的意向和意像,也許都和性的存在不可脫離。而在他那裡,男人不可能排除女人而獨自營造他自身的性和由此而來的詩。在性的初期,兩人的性,主要是契合。而在以後,就從這樣的一種契合中分裂出來。男人的感覺是征服;而女人的感覺是遊離,是上升或跌落。在所有諸如此類的行為藝術中,愛雜質愈來愈多,愈來愈雜。人的存在,獲救於性,也毀滅於性;詩的命運,也是如此。

要說其間有何區別,那就是,女人自始至終是她的自己,而男人,則在性的過程中,轉化為一個個他人,甚至她人。這就是我看待修斯之詩歌的方式。他,可以從她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裡,發現她的隨日月同在的美,她的絕對的精神,簡直就是海水蕩漾的薩福島。她的詩歌的樂音,簡直就是卡拉斯的希臘圓柱。在她用死亡的陰影,來環繞這些希臘圓柱的時候,海水為她湧動了,襲饒帕提農神廟的光為她照播,擴展。當她沉迷在詩海當中的時候,他的對於她的驚訝,成為他的詩歌的起點和歸宿。是的,希臘是要消失的,卡拉斯是要消失的,她,當然也是要消失的;但她的消失和大海的消失是一樣的。因為,人們在月亮上升的時候,似乎短暫地忽略了大海;而大海和她,隻是在此意義上消失於一瞬間。這樣的消失很美。但是,他並不理解這樣的消失。他把消失看做死亡。他也許隻能在大海的生死裡打撈海寶,而一個庸常的詩人,是連這一點也是無法做到的。
2008年3月27日

握著筆――給所有喚自己別名的

文字 李佳穎

當宇宙爆炸,心頭開出一朵花,冷靜找不到句號,大叫找不到驚嘆號,妳握著筆,句子嘩散奔逃;妳張開雙臂,攔下未整隊的字與詞,它們扭扭捏捏,一再舉手,就讓它們舉手,讓它們舉手,天降巨神,愛他九次,幹他九次,妳的心妳的口,忙碌更勝一頭反芻的牛。

他的智慧無法估量,有時溫柔讓他高深莫測,有時溫柔讓他顯得愚蠢。更多時候他收起最敏感的觸角,避免自己「像個女人般聰明」。於是妳站在他對面,往後五十年是掛在脖子上一串響個不停的鈴鐺,未來是妳的銘謝惠顧獎。

妳仍聽見湖面崩潰的聲音,看見鴨子落水的表情。一座森林能迷失多少夏季的少女?村落能尊重幾顆喜蜜蜂親吻喜野狼撫摸的心?白樺樹林深處,妳向來救的騎士苦苦解釋:請回。無愛不摧。我已泥土已砂礫已成無縫的比目魚。

直到妳遇見露卡。她讓妳哭泣。妳突然了解妳需要一個人為妳:發誓絕不再與上帝說話,以處子之身給巨神生兒育女,清晨練習把頭放進烤箱,在高熱一百零三度的夜晚發傻微笑――

甚至,為妳徹底地瘋狂。

當妳喚妳無規則的宇宙露卡,一切瘋狂便有了意義――天降的美麗的巨大的錨,懷孕般沈重,破壞時也充滿創造,看似混亂實分工良好――她煮飯,妳整屋。她憤怒,妳屈服。她丟,妳撿。她跑,妳就追。妳看,妳終究是個與眾不同的藝術家,乖巧是妳的專長,她負責瘋狂而妳負責不瘋狂。有時她走遠,但只要妳寫,她永遠都有新路可以回來。

※本文收錄於「竭盡所能的愛,給普拉斯」概念小書。
2008年3月19日

文字 林婉瑜

我在河上漂流
不同顏色的水流,經過我
藍色的水流是夢,少女時,我做過的許多夢
黑色的水流是夢魘,長而捲曲,像繩索纏繞身體
白色是希望,我伸手想握緊,那麼明亮啊,那麼美麗
綠色是意志,最深濃的綠,年代久遠的樹,受了傷仍會重生
灰色是眼淚,乾涸的眼淚,在臉上留下痕跡
紅色是命運,血液在身體裡遊蕩,白色皮膚透出血管
紅色路徑
血液流出我的身體

還有很多水流
它們是我聽過的音樂我唱過的歌我愛的男人我認識的女人
我懷中的孩子我嚮往的人生,它們是……
我在河上漂流許久,許久
直到自己也變成水
成為河流

※本文收錄於「竭盡所能的愛,給普拉斯」概念小書。
2008年3月17日

我又做了一次

文字 阿芒

我又做了一次
在這麼多人做過了之後
我不是模仿他們
也不是模仿你
「我又做了一次
每隔十年」
你說謊
十年太長太齊整
太像一道護身符
太像人工呼吸器
它緩慢地進行急救
但這是真的:

你是
普拉斯
普拉斯不可以模仿

我又做了一次
為了對詩更好的了解
結果有些詩變得容易
有些變難
但沒有一首變成你
我找不到一首是你的頭髮
你的牙齒
你收集的瓶子
你的病
你的海
找不到一首是你爹地
你是
真的
普拉斯
普拉斯不是詩

所以我又做了一次
現在我成為共犯
成為做了一次的我的共犯
成為命運的簡單的複數
成為共犯的共犯
關於命運呢眼睛很少懂得
耳朵卻往往很敏銳
難怪你堅持要讀出來
你堅持不要先看
忘掉那些紙
我念
普拉斯念詩給你聽

在這麼多人
包括許多上升許多下沉許多
進行中的女人
許多高燒許多發冷的女人
做過了之後
我又做了一次
起初我想我是為了對女人更好的了解
但哪個女人不是為了這
哪件我們女人做的不是為了這
結果有些女人我更懂了
有些女人我更近
更能去撫摸
去愛
但對女人
沒有更好的了解
普拉斯
是你
普拉斯你是有些女人
普拉斯你是女人

普拉斯念詩給你聽,給我

會的,我一定會再做一次

跟最早的一次感覺真像
也許就為了回到
去再次抓住最初的感覺
那一次我沒動手
我不用動手
什麼也不做
就有什麼抓住了我

我記得帶一群朋友回鄉泛舟
激流把我們一次次拋向到處削尖了的礁石
一個很懂水性的女朋友和我同坐在小艇的右邊
一個大浪來了
大得就像最後一個浪
我不會游泳
完了!我想我撐不住了
石頭和浪果然選擇我們這邊咬下去
把我按向很深很深的喉嚨
突然她掉下去
那來自漁村,善泳的女同學
小舟因此恢復平衡
裂隙縫合
駛向大海

我什麼也沒做

什麼也沒做

我又做了一次

※本文收錄於「竭盡所能的愛,給普拉斯」概念小書。
2008年3月14日

致死亡的嚮導。普拉斯

文字 鯨向海

萬物倒數此刻
同感酷寒與溫暖的最後一日
緊裹圍巾和毛衣
遮住獨角及第三隻眼
夫人,您需要任何幫助嗎?

此次的失敗又是盡善盡美了
您再度活了過來
於這些一再懷念您所擅長
死亡技藝的劇碼中
長裙拖曳,悉悉作響

黎明愈滾愈盛
誰的白色顱骨如此壯觀
而您推下的雪球是感傷的
這峽谷深淵似乎永遠
都能繼續承受這些後果

而今我們得以圍聚在一起
拼湊巨神像
光芒絢爛的您碩大之器官
裹在風雪最深處
正朝向我們而來

您的死無遠弗屆
死了多年,依舊活到今天
每個自殺者都是您
溺斃在同一條河裡無數次
也無哀愁可解

紅髮自灰燼中升起
高熱103度祝禱
這春暖花開的世界
落幕時,全員哭泣……唉
您的旅行團,怕是真要成行了

※本文收錄於「竭盡所能的愛,給普拉斯」概念小書。
2008年3月12日

給普拉斯--預告片千呼萬喚始出來



影像設計 周東彥
聲音 徐堰鈴

連結 http://www.youtube.com/watch?v=J816AxnJHNU
2008年3月11日

排練場上



0229整排
攝影 許斌

排練場上



0229整排
攝影 許斌
2008年3月10日
文字 周曼農

聲音畫像
起先是聲音,然後是聲音,最後是聲音。
我傾聽並且摹寫,於我的體內這混亂吵雜,傾聽並且分辨並且,以全部的感官撫觸親近,直到聲音的纖維逐漸清晰明朗,直到眾多音軌分流而出,交纏成一個個形象、場景、一段段語言、節奏。
一個題材彷如一種病毒,寫作的欲力因而是一種高熱,來自於感染之後,免疫系統和病毒間不斷地抵抗與對話。於七、八年前開始閱讀、蒐集普拉斯〈Sylvia Plath〉的詩歌與作品,明確感覺其驚人的傳染力,所面對的,不僅僅是她的作品與生平,還有環繞著她眾多的研究、傳記文學、小說、戲劇與電影。但也正如這些作品、說法各有其偏重與詮釋。即便如普拉斯或其他自白派詩歌諸人,不斷地以文字表露甚或曝露個人的情感、遭遇,「作品」的概念本身就蘊含了虛構的必然。 看似坦承直接的「自白」,其實包藏著自白者多重層次的姿態和扮演,我因此將「自白」與戲劇寫作中的「獨白」形式相結合。
主角為一女子,她是詩人普拉斯,又是普拉斯作品中反映的自我,是她內心的諸面相,生平中的諸人物,也是環繞她的評價與看法….經由這幽魂般的角色進行一場永無休止的死亡排練、穿梭在坦白與否認、擺盪於自我與扮演之間,分裂出關於寫作、自我、愛與死亡的多音多義。
不同於一般紀實性的描述,這不是一部普拉斯的傳記,也不欲重現其寫實形象與生活場景。它是一部「聲音畫像」,在遭受感染的高熱中,創作者聆聽自我與普拉斯、自我與環繞著普拉斯種種目光之間的對話,加以書寫、並且不斷地重新排列、組合之後的聲音馬賽克。
以此概念塑像,必然有大量虛構與再創作的部份。除了後設視角的運用外,我以虛構的童年回憶作為前後呼應,以高熱、火花的意象貫穿全劇,並插入不斷打錯的電話、高熱狀態的囈語等等。在語言方面,從聲音入手,必然打開許多實驗與思考的空間。

詩語/失語
這是一場既是詩語又是失語的語言狂歡。
過去幾年,我重視劇本中語言的表現,除了功能與情感的層面,我思考著何種語言形式適合劇場的立體空間?語言的劇場性究竟是什麼?除了從語言的力量與音樂性著手,植入大量詩性的語言之外,也不斷嘗試各種語言類型的混血與生產。用一種形象的說法:把語言鍛鍊成一條鞭子,讓它抽動並且挑戰導演與演員的神經,從中蹦出火花。
除了承襲之前的實驗外,這次試圖更進一步在極簡〈兒語、囈語、字詞的羅列…〉和極繁之間,進行各種對既有語言秩序的挑戰、拆解, 並且在挑戰、拆解之後,找出它依然可以成立的條件和結構 。擺脫說故事的成份和一般劇本的框架,以主角意識的流動為脈絡,逐一串起記憶的碎片、幻覺的閃現、思維與情感等種種迴光返照,既有線性的描述與抒情,也有破碎斷裂、非線性與非邏輯。希望在這流動中語言取得更大的歧義與自由。一如普拉斯晚期詩作呈現廢墟般的靈視與世界觀,語言的破碎是為了貼近世界的破碎,語言的懸止停頓或是失控暴走既是一種失語病癥也是生存狀態的註解。
比起詩人的時代,毀滅與虛無在此刻是更可以被理解、想像的概念,也是更常被使用甚至過度使用的名詞與結論。這是一組不斷發酵變形的概念,也被拈為現代性的經驗與感受之一。但正如普拉斯的詩歌有其陰鬱苦痛的面向,但也有其幽默嘲諷的犀利。嬉鬧、玩耍、文字遊戲等等手法的運用,既可以回應聲音馬賽克的所蘊含多元、分裂的概念,同時也是以狂歡、喧鬧環繞著不斷轉動著的虛無的中心,彷彿瀕臨死亡而產生的高熱、極限中閃現的火花,既是一種絕望中肆無忌憚的生命展演,也是試圖抵抗與辨証的痕跡。

我是 我是 我是
二戰後的美國詩歌以自我的定位和探索為主題。除了因為英美兩國在文學上的競爭意識外。面對現代主義第一代大師諸如艾略特、龐德等人所寫下,被詩論者奉為圭臬的作品以及創作主張,後起者必然要加以挑戰才可能開創自己的語言。自白派將詩歌的寫作視為自我的探測,除了進行大膽的自我揭露和剖析,也以幻覺、夢境、死亡與瘋狂為題材直探潛意識深淵,這是對當時戰後社會與精神層次普遍不安的「現時性」的反射外,也是一種美學上的反抗。
劇本中,主角不斷地自問、自述著「我是 我是 我是」除了反映女詩人的自戀、自傷,更想藉此探詢創作者自我的問題,普拉斯有意識地將自身苦痛打造成藝術上的表現,她對於功成名就的熱切渴望,她面對批評和挫敗時的極端反應,再再顯示自我以及創作不可避免的衝突矛盾。文字成就書寫者自我也是自我的禁閉。是作品描述作者的人生還是作者最終活成自己的作品?「我」到底是誰?
另外,自我成為現代主要價值的焦點之後,對於個人與社會之間的不適、失落、憂鬱、等等感受的關注也隨之增加。自我實踐以及自我相關的痛苦、疾病同時成了標誌自我的印記。除了對詩文的評價之外,對普拉斯的崇拜和關注,許多亦來自她悲劇性的自殺以及憂鬱症。這是一種現代的集體嗜血嗎?還是說可以從此窺見,一個現代性自我的樣貌?在劇本中段,我讓主角化身為「恐怖的女王」,企圖以瘋狂又幽默的口吻來討論這個問題。並且讓女王的恐怖無限擴張,這些毀滅與暴力的意象,代表了我對自我,對現代的危疑不定和恐懼。其實我們離得並不太遠不是嗎?與普拉斯,與她的時代,與所有精神上的不滿足與不安定。

排練死亡
死亡是最難以言說之物,卻是人類經驗的核心。
閱讀普拉斯不可避免地感覺她對死亡的迷戀。與她早年喪父的經驗結合,父親既是死亡的受害者,亦是死亡的代表。父親與死亡合一,失去親人的心創以及對逝者的又愛又恨,塑造了她日後的感情模式,死亡、父親、愛這三者形成龐大的情結,也是她寫作的主要題材。
普拉斯的藝術是死亡的藝術。她聲嘶力竭訴說、並且肆無忌憚一再重複,賦予死亡形式和聲音。從另一個角度,她視成就自己的語言為寫作技藝的終極,而詩歌做為文學的前鋒,本就有破壞以重生的衝動。她每一次書寫,都是一次死亡的排練,雙重死亡。
由此觀看她的自殺,就像一個自成的圓,沒有其他可能。忠實於創作者的死欲和破壞欲,她以行動完成她最後的詩,完成她的藝術。
我選擇這個角度看她的死亡。因為在最初,我就是被她藉著死亡傳遞過來的高熱所燙傷。我因為她喜愛死亡而喜愛她,不僅因為個人經驗的共鳴,也因為在逼視死亡的同時,她洞澈了生命與存在的本質,也顯現創作者最熱烈最純粹的靈魂。我被那高熱所傷,被那高熱所感染,開始逼視自我,從而開啟了這場書寫,我希望可以在劇本的最後以同樣的純粹回報她。
最初是高熱,然後是高熱,最後是高熱。
寫作的欲力因而是一種高熱,作品因而是高熱催熟下的果實,滿溢著生命,滿溢著複雜奇妙的滋味。從死亡而來,從死亡而來,成為自己的電自己的果實。


1.此標題來自於劇本內文。
2.本劇本獲台北市文化局95年度第二期創作補助。劇本原名「給普拉斯」,後更名為「高熱103度」。此名稱取自普拉斯1962的詩作Fever103°。

※本文原刊載於聯合文學2008,三月號。
2008年3月7日

ELLE雜誌三月號-正面不衝突 徐堰鈴

採訪撰文 姜富琴 

這就是演員得到的回報:經過演出,理解到更複雜的人生層次。


劇場演員徐堰鈴,思考很多,話語不快。魅力散發在眼神手勢傳遞之間,語言之外。四月底她將挑戰獨角戲《給普拉斯》。在那之前,我們先一步與她正面相向,談創作與生活,她的回答有時簡單有時複雜,但一點都不衝突!

演員的回報:觸及更大的自由
先談普拉斯(Sylvia Plath 1932-1963美國女詩人),我即將飾演的女人,她的創作與生活參雜在一起,無法辨認抽離,我也是。很不同的是,她死了,我還沒有,而我得和她的死亡浸泡在一起才能扮演她,我得辨識自己的聲音才不至於被死亡的黑色漩渦拖走。我是那種不會想死的人,通過女詩人的死亡念頭,生命變成一種儀式,好像讓我能穿越到另一個層次,觸及到更大的自由。
這就是演員得到的回報:經過演出,理解到更複雜的人生層次。而有些時候,角色的某些生命特質會留下來在你身上成為你的,有些過一陣子會離開。

女人,怎麼看都是發現
我享受並願意細探女性情感的各種面向。那裡面還有很多空間可以讓人發掘。我寫像《踏青去》,《約會》那樣有關女性相愛的劇本,我發現在台灣為此發聲的戲劇作品不多,裡面很多很多故事可以說,這是一塊新大陸。不管怎麼寫或用什麼角度去看,都會覺得是對女人樣貌的新發現。

不能回饋,就只是養活自己的豬而已
不管演一般家庭主婦或女同志,演大型歌舞劇或座位數少的小劇場,能同時站在中心與邊緣,才會知道社會欠缺了什麼。這時候我會想,能夠透過表演傳遞什麼精神,對週遭產生點好的影響?這樣我也才會有成就感。人要是活得沒有成就感,不能回饋世界兩倍三倍或更多的養份,活著也不過是能養活自己的豬而已。

浸泡夠久,才夠味
對於未來,我最多計劃到第二年,人生會遇到什麼很預料。我沒有打算一輩子當演員,思考在未來五到十年內要轉行到幕後或做什麼其他的事情。也因為如此每件現在在做的事情都可能成為日後的回憶,我會好好珍惜和努力。
我期待自己有個奔放的人生,愛一個人,就和這個人好好在一起,想從頭開始學一樣新的東西,就學;永遠可以從零開始,以及在你想要的事物裡浸泡夠久,這樣才能活得夠味。
2008年3月5日

陰影裡的瓶中精靈

──速寫詩人普拉斯的詩意才情與激狂一生

文字 鍾文音

冬日的波士頓是個難以親近的之城,每個人都不準備打開自己,只想起個爐火,讓火苗吞噬黑炭,沉沉睡去。

醒或者不醒。

三月波士頓,仍一片惡寒。腳下套著哈佛退休教授老太太不要的雨靴,我正穿行枯葉與雪水的人家後院。這些獨棟房子與枯索後院,曾是菁英齊聚派對之地,現在一片寂靜,住在這裡,我四處聞到寂寞在體內嘎嘎作響。

女老教授過去教藝術史,曾是紐約現代美術館創辦人巴爾(Alfred H. Barr)朝暮心儀的對象,但她背棄紐約繁華,選擇教書人生。她那曾經的感情滄桑,帶著神經質腔調與懷疑性的迷濛目光,常讓我聯想起麻州著名詩人希薇亞‧普拉斯(Sylvia Plath),差別只是女教授沒有自裁。因為女教授學會了控制與妥協,最重要的還有遺忘。

但普拉斯不,她絕不這樣,她「永遠不會忘記看過的事物。」

痛苦統治了夜,詩人沒有讓生命有迴旋的餘地,她站在懸崖眺望人世,只要一陣強風就足以把她推落。「絕不再」是普拉斯常吐出的絕對字眼,這在她的童年就已經慣用的否定詞。八歲那年,當她母親告訴她「父親去世了」,她說的話是:「我絕不再和上帝說話了。」然後她寫著:「我發誓絕不再改嫁。」的約定書遞給母親,要她母親在誓紙上簽字。

強烈的愛恨分明性格,一直是她的符號,就像此地的惡寒刺骨。

詩人唯一的一本長篇小說《鐘形罩》(The Bell Jar)是我很喜歡的一本小說,這是一本罕見的小說,她一筆一畫深刻了想要掙脫「鐘瓶」的渴望,她在心靈黑暗汪洋載浮載沉,卻極力攀爬任何一絲可以打撈她上岸的浮木。普拉斯用詩人凝練精準的意象捕捉了生命的黑暗,她被陰影慢慢熬煮的受苦靈魂。

她歌頌陰影:「世界上最美的東西絕對是陰影,千萬個移動的形體和死絕的陰影……人們的眼神、笑容背後的陰影;地球上被黑夜籠罩的那一邊,綿延無盡的陰影。」即使生機滿溢的夏日時光,普拉斯仍感受死亡氣息:「夏的寂靜伸出它的溫馨觸角,撫慰著這一切,恍若死亡。」

死亡,普拉斯嫻熟的另一種藝術,與上帝親近的藝術。她感知世界終將走向腐朽之苦,遂對死亡著迷。她曾抓著母親的手,希望一起共赴死亡之約;也曾躲在地下室吞服藥丸:「取出裝著藥丸的罐子,裡面裝的數量比我希望的還多,至少五十顆。…..我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將自己的身體弄進洞裡,多次的嘗試之後,才終於進去了。」普拉斯躲在黑暗的洞穴裡,卻感覺自己像是穴居的巨人。死亡似乎不可怕,祂反而安撫了她。但她沒死成,她只看見藍光紅光白光,然後就不省人事,然後被發現,救起。也因為這個瀕臨死亡與精神崩潰邊緣的經驗,讓她寫了近乎自傳體告白的精彩小說,甚至成為憂鬱症者的聖經。

一片落葉,一個被沖上岸的貝殼……,死亡一直隨處可見,如影隨形。

她下樓走進廚房,倒了杯水,往冰冷的地窖走,將手中的藥一顆一顆地吞下,「藥罐自指間滑落,我躺下來。寂靜悄然遠離,將圓石、海貝以及我生命中一切的遺物殘骸,圈圍在我的腦海。」獲救後的她,吞藥自殺事件帶給她後來鼻竇炎的後遺症,也讓她往後不管呼吸或是移動時都會聞到那帶著「苦味」的空氣。

「就算你在窗邊的縫隙與門縫裡塞報紙,冷風仍然會找到你。」她認為沒有人可以逃離這樣精神的緩慢噬咬。

這就是尚未遇英國詩人泰德‧休斯(Ted Hughes)的前普拉斯時期,她比任何少女都要老成,又比任何老人都更逼視死神。

日子對她而言卻似乎太長,她當時還沒找到讓自己激烈情感泊岸之地。她曾描述「在我眼前延展開來的日子,像是一列清亮的白盒子。宛如幽影的睡眠將盒子一個一個分隔開來。」

白晝太亮,普拉斯對白晝所射出的眩目之光卻感到荒涼,她這樣描述(白晝):「彷彿是一條白亮廣闊卻又無盡蒼涼的大道。」

一頭金髮,姣好面龐,還有細長筆直的雙腿是普拉斯引以自豪的外貌,但創作天分更是使她在史密斯學院大放異彩的主因。她在大學裡擔任《史密斯評論》雜誌編輯委員,屢屢在《十七歲》雜誌發表小說及詩作,但她卻沒有看上任何男人。直到她赴劍橋紐漢大學就讀時,她在某個聚會遇見了她的「巨神」──休斯。但狂喜之後,普拉斯陷入了陰影的恐懼,她陷入戀愛的迷魅裡,深深覺得休斯是世界上最強壯的男人,有如是最碩壯最健康的亞當,有如是雷電般的巨人。但不可否認的是休斯也帶給了普拉斯生命最快樂的日子。但這快樂日子何其短暫,僅僅兩年就過了保鮮期。

一九五六年,也就是普拉斯二十四歲,她和大她兩歲的休斯終成連理,往後兩人自此感情糾葛交纏了七年。

最美也是最醜的,最甜也是最苦的,休斯給了普拉斯往後陷入「雙重性」與「對立面」的兩端,普拉斯未料的是遇見休斯其實就是遇見偽裝

成愛情甜蜜的死神,她將進入更深沉更痛苦的精神囚籠生活而不自知。

嬰兒哭聲,做不完的家事,金錢困頓,無法寫作,爭吵,嫉妒……,普拉斯就這樣地度過惡寒的倫敦,她的生命被撕裂成兩半。

她想起第一次在聚會裡遇見休斯時她穿的紅色洋裝,她認為那就是一個「暗示」,際遇對未來她的命運的暗示。因為敏感的她認為「紅色」是生命的顏色,也是性愛之色,是具吸引魔力的顏色。但同時間,紅色如果未稍加收斂,紅色會成為危險的顏色,帶來傷害,讓生命燃燒毀滅,甚至將心臟切割成二。

我總是想,普拉斯,就是紅色。

一九五九年他們一度回波士頓見普拉斯的母親,同年普拉斯結識另一個波士頓著名女詩人安‧沙克斯頓(Ann Saxton),她們聊天時互相說的卻彼此的自殺經驗,以及人生的種種拉扯。

隔年他們再度回到休斯的國度,普拉斯又成了異鄉人,且漸漸成為休斯友人眼中的「難纏女人」,因為普拉斯總是堅持己見,但她無法迴避致命的命運一擊。

當他們決定把這棟曾住過詩人葉慈的倫敦公寓租出去時,命運送來一對夫婦,平凡丈夫身旁是一位美豔性感至讓人覺得不安的妻子艾西亞。
一九六二年這對租下他們倫敦公寓的夫婦來到德汶拜訪他們的鄉村生活,敏感的普拉斯已經嗅覺到她的處境多了一位競爭者。她將很快就會在休斯的睡袍上聞到另一個女人的體溫與遺下的香氣,她聽見教堂鐘鳴,鐘聲送走生死,卻送不走愛的傷痕。普拉斯已經先一步死神瞧見了自己即將墜滅的畫面。

這位美麗女人將讓忙碌於鄉村家庭生活的她相形失色,艾西亞帶著黑暗女神的引誘神祕氣息,將奪走普拉斯身邊的所愛,艾西亞最後以她的子宮奪得了致命的勝利。

艾西亞是對普拉斯命運最神秘的重重一擊!

普拉斯完全無招架能力。

「這場仗我輸了。」一向擅長死亡藝術的她,再次感受到被恐懼癱瘓的意志,想要沉沉睡去的美好重量壓向了她。

但在墜入死亡懷抱之前,普拉斯還不能辜負她的才情,她要以詩寫下愛的癲狂與夢的絮語,她所感知的一切,她所受苦的情緒深淵,她要寫下,在赴死前。她若沒有寫下,世人將會從此稱她為「休斯太太」,她不要這個名號,她要當她自己,在死神降下黑袍之前。

靈柩,花朵,牧師與弔唁者,綿延起伏的墓地,已然積雪盈尺,墓碑一個個地凸顯出來,像是無煙的煙囪般。---(鐘形罩)

早在多年前普拉斯就已經看見了自己的死亡面孔,她曾寫道:「彷彿被神奇的繩線牽引著,我舉步走進房間。」那是何等的神奇,那是什麼樣的房間,我無從得知。但我知道,有才情者,只要願意創作,生命留下的任何蛛絲馬跡,都會為生命做出時間的最後勝訴。

因此歷經多年,我們猶然看見普拉斯不斷地與各個世代的人交談,見到她在我們的夢的邊緣低語生命的幽微與苦痛的難言。

普拉斯除了小說《鐘形罩》之外,共出版了詩集《精靈》、《巨神像》、《渡河》、《冬樹》,她終於以創作才情向世人宣告她擁有完整的內在世界,不容侵犯的詩之神諭。

一九六三年普拉斯開煤氣自殺,劃下生命休止符。在她之後的幾年時光裡,還有兩個和她有關的女人也步上其後塵,詩人安穿著她母親的衣服自殺,女兒與母親化為一體。從她身邊奪走丈夫的美豔女人艾西亞也在六年後帶著女兒同赴黃泉,艾西亞歸還了她所奪取的一切,連同無辜小孩。

而普拉斯早已化為枯骨,女人的戰爭,都以自毀終結自己。

一切的激情戛然而止。

唯獨亞當還活著,其臂膀厚重巨大,足以對抗人世磨難。休斯一直活到一九九八年,並被稱為英國的桂冠詩人。果然休斯是普拉斯眼中的巨神:「自奧瑞提亞衍生出的藍空,在我們的頭頂彎成了拱形。喔!父啊,你獨自一人,充沛而古老如羅馬市集。」

東方對女人常說的「忍辱柔和」,普拉斯是絕對不要的。我聽見她從黑暗地底嘶吼上來的「絕不」!絕不,一個屬於普拉斯的字詞。

深具才情卻也激狂一生的美麗繆斯普拉斯,在陰影籠罩的短暫一生裡,何其誠實,何其激狂,卻也何其幽微。她以察覺微物的詩意,深深凝視著──由庸俗與妥協所統領的世界,這世界一點也不適合她。


參考書籍:
《鐘形罩》(The Bell Jar),黃秀香譯,新雨出版社,
《精靈》(Ariel)普拉斯著。
Sylvia and Ted, by Emma Tennant.
《四個英語現代詩人》,陳黎‧張芬齡譯著,花蓮縣文化局出版。

※本文原刊載於聯合文學2008,三月號,並收錄於「竭盡所能的愛,給普拉斯」概念小書。
2008年3月3日

半場《高熱103度》

文字 酷月

拷問的道具是燈泡,
自白的道具是麥克風。
普拉絲親愛的,
妳對著麥克風喃喃、告解、表白、亮相、發聲
無數語言投向世界
投向觀眾
某些投向背後的男人
某些投向無所不在的
虛空。

親愛的妳將胸腑埋入水中
冷卻不了一顆焦傷的心
張口 張口 張口
噴出一長串灼熱的語言
毫不氤氳
妳的傷透明潔淨
然後顧爾德來了
穿著巴哈的外衣

誰知道誰的?
文字 語言 瑣碎的念頭 滑過的心緒 越理越亂的感情
吸不進
吸塵器怎麼吸不盡
吸塵器哭號了起來

物的部分:吸塵器、木質椅子、貓腳浴缸、紅塑膠桶、白色紙張、麥克風。
心的部分:死亡、愛情、詩。
普拉絲的心靈密室。

他的冷 對比她的熱
他的簡單 對比她的繁複
他沉穩鬆弛 她緊張兮兮
然他是她的鬼魅
多奇怪?
鬼魅舉止如常
而真人忽忽如狂,狀如厲鬼

一通電話 從多年之後打來
發問:
妳是誰?
我是誰?
限妳在一生的時間裡作答。
一生有多長?
三十歲。

一講坦白就撩起裙襬
一講為什麼就敲腦袋
耍賴著要愛
她有時是女人 是女孩
他有時是父親 是情人
語緒堆中那個「媽」字讓我猛然坐起
因為是最常用的求救信號
媽呀

導演說:這不是口腔的運動,
是心靈的運動。
你瞭解嗎?
痛苦、失落、嫉妒、後悔、渴望、無賴乃至無恥,
瞭解的。誰不瞭解?
但優雅,瞭解嗎?
她不僅僅痛苦而已
還費盡心機讓痛苦顯得優雅
費盡心機讓心的屍骸 值得閱讀

所以今天你才坐在這裡。

排演時間:54分鐘。
未完。所以我不寫了。2008年2月29日。
2008年3月1日

排練場上



0229整排
攝影 許斌
2008年2月29日

排練場上



0229整排
攝影 許斌
2008年2月24日

《給普拉斯》4/17加演場,3/1啟售!



《給普拉斯》台北場次五六日的四場均已售罄,
4/17台北唯一加演場,3/1正式啟售
1.學生憑證購票9折
2.團購20張以上8折
3.購票請洽兩廳院售票系統http://www.artsticket.com.tw/
4.洽詢專線: (02) 3393-9888、莎妹0970090160
5.訂票信箱:sylviaplath2008@gmail.com
2008年2月22日

導演筆記數則--窺看普拉斯的死亡劇場

文字 Baboo

一、關於寫作和死

寫作和死對普拉斯而言是相同的路徑,都是為了求生,所以不得不寫,也不得不死。她在作品中,以宛如精神上的脫衣舞孃的姿態,大膽而露骨地坦白了自身的死亡意志,表面上看來似乎毫無隱瞞,無私於奉獻的付出,事實上卻藏匿了求生(復活)的呼喊,這是弔詭的,也是矛盾的,就像她從小生長在強調貞潔價值的宗教信仰,但她一方面不斷質疑忠貞的意義,一方面卻又深陷無可救藥的虔誠。我感覺到的是,一位從小就是模範生,苛求自己近乎完美,以獲得眾人喜愛,活在傳統和別人眼光之中的女人,試圖將自我與世界決裂的不可得,因而肉體與精神不斷分裂,渴望著死亡之後生命的洗滌和重生,一種如拉薩路夫人般死而復生的汰舊換新,一種靈魂塵埃抖落之後的輕盈。

寫作和死對普拉斯而言,也是一種自我人格的健全和完成,一如精神分析所探討的憂鬱症起因,愛情,渴望愛,渴望被愛,是憂鬱人格者不斷要面對的課題,他們為別人而存在,害怕被遺棄,因此盡可能舉止合宜,行為得體,恐懼且壓抑了發展獨立自我的可能。因為死亡,普拉斯擺脫了丈夫,家庭,婚姻,世俗功名,寫就了自我,完就獨立人格,也不可否認,因為死亡的巨大光環,我們得以指認普拉斯。

二、死亡作為一種技藝

普拉斯對死亡不只是病態的迷戀,她更進一步操弄著死亡的技藝,而肉體就是藝術的內容物,她的詩作不管有無意識地,都具有濃厚的劇場性以及表演性格;或說普拉斯本身就是一場死亡的行為藝術表演,她是那座死亡劇場裡頭的獨腳演員。雖然是場近乎偏執而耽溺的獨角戲,但紛雜叨絮,變化多端的聲腔口吻語調音韻,卻突顯普拉斯苦痛幾近於癲狂,卻能清晰明澈的表達和寫作的錯亂分裂;她時而進入一種接近死亡的狂喜狀態,多語癖般滔滔不絕,不住地縱情恣意,時而有一種憤世的,咬牙切齒的忿怒,牙縫中蹦出尖銳又苦澀的嘲諷,又時而輕快的遊走於死亡的嬉玩與戲謔;她分裂的心靈運動,一人分飾多角,穿梭於自我與他者眼光間,繁複且快速變化的,跳脫痛苦隱隱發作,垂死的自我,冷酷無情地觀賞一場死亡的表演,但隨即又疊合地進入了自己,進入自己的作品,與自己的死亡融合為一。也就是這種毫不遲疑,毫無顧忌地反覆跌落爬升,使他的詩作成為一種殘酷的藝術。當然不可否認,她受到美國自白派始祖勞倫斯的啟發,取得使用這種情緒性語言的正當性,進而發展出這樣的詩學,而變成英美詩壇一個的女性悲劇宿命的象徵性人格,一個永遠的幽靈。

三、激情及其所創造的

身為創作者,我們或多或少都直接地被普拉斯創作的孤絕處境所深刻撞擊著,讀她的詩,可說是一種肉體性的感官經驗,如電擊顫動每一根神經,如此犀利,直接且極致。但從閱讀到劇場,與其溫柔地趨近,再現她,我更傾向於質疑,挑戰,提問,嘲弄苦難所帶來的「創作的激情」以及激情過後的虛空,一如尼采所提示瘋狂背後所隱藏的現實世界,「片刻的炙熱傾慕成了永恆的忠實,憤怒的慾望成了永恆的報復,一時的話語成了永恆的責任。」因為死亡,普拉斯得以永遠高踞那激情的顛峰,而我們是否只能小心翼翼地,以我們所僅有的些許教養去俯仰她,重複她,雖然一切都將只是一場拙劣的模擬。

四、從詩到劇場的文法

從詩的文體到劇場表演文體轉譯的角度思考,普拉斯被稱為「自白派」詩人,她的詩是從個人的身體和情感出發,進行大膽的自我揭露。詩裡直接的自白有著多層的扮演,類似戲劇中的「獨白」形式,因此,編劇周曼農透過一種介於戲劇獨白和詩化語言的混雜性文體來詮釋普拉斯,其中多了很多曖昧歧義的空間。以獨白的形式而言,它可以是把話講給上帝聽、可以是告解、可以是內在對話、也可以是一種後設,我開始思考,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獨白?用什麼樣的方式獨白?這是這齣戲蠻有趣的地方,一個女子站在舞台上獨白,她對自己說話呢?她對男人或對她的父親?她也許是詩人普拉斯,又或許是作品反映出來的普拉斯,也可以遙遠的地方,一個同名的人。演員的狀態不斷跳躍,情緒和語言也不斷進行剪輯,從這個點轉換到那個點,是瞬間切換?緩慢滑動?用什麼姿態說話?什麼角色在說話?什麼質感?是快的,還是慢的?高音還是低音?周曼農的劇本更像是一個佈滿音樂主題的樂章,喚醒演員身體裡面的音樂性,導演的角色就要把它彈奏出來。每小段以文字主導的音樂主題都會被安上動作的密碼,當主題重複或變奏,動作就會隨之反覆或變奏,相同的動作可能有不一樣的情緒,不一樣的質地,或完成或未完成。
2008年2月17日

存在妳更甚於消極

文字 鄭智源

切入的關係是,只眼見日光的汁在樹枝上揮發卻不作什麼,隔天再眼見日光的汁在樹枝上揮發卻不作什麼,超想嗅一些熱又濃烈的味道,再隔天,眼見日光的汁在樹枝上揮發卻不作什麼所有的隔天成了地獄。隔天太陽依舊那麼就不去質疑。總該將髮絲挽起。溫度如舌。將每一團隔天都縫在彼此的隔壁成了我的時間,妳懷裡的我依舊去藥局領藥以天計量的安眠藥,有天就不再計算什麼時間,失眠反而像是種催眠,模糊了問題也好,是始終聞不到身體脫水的味道,始終失去軟硬的觸覺床像解剖台一樣,好硬,手指,已不能愛,好像錯了,隨即日光像帳篷的搭繩那般,串刺進我天真又錯誤的影子。天真又錯誤的,天真又錯誤的。好期待慵懶的話語能幫助些什麼,在無菸的時候就睡覺,感覺有點,沮喪。或許房間的妳太鮮明,有沒有興趣在冰箱裡遊戲。還可以提供冷凍食品堆起的風景,頭痛,以及簡單且家中就可以製造的冷冬。然後以溫度為緯度卻只在這裡,以為自己就在那裡。有點,沮喪。是不是有種始終被所有口腔發出的音響錯譯的感覺,於是皮膚就是地獄,來說說一些話吧,來看如何有人意外進來這裡又釋放深處的訊息接著冷靜又表面的出去,像不像妳,像不像失去神經的十指所捏出來的。關於垂下滿臉的水銀但愛莫能助,我似乎熾熱,好像刀劃。於是感到永劫是不會具在,能吸食細緻的時間已是消遣一種但誰還在等妳敞開簾幕的瞬間。已經很進去,已經很接近。已經能夠使用「淚水盈盈」等作為子句。已經很深刻,已經被說了出來,已經被熟悉,已經衰弱例如耽溺,已經妳確定不是「淫水盈盈」?所有的字都謝了。裙子給折進蓋子裡。什麼蓋子,竟然有一點神秘經驗上的舒適,更像是維若納騎單車被男士絆倒摔入森壤中鼻頭撞歪了的感覺,都認真反覆玩著好幾回好幾百回。於是,水的變化狀態的隱喻,內臟像三十歲的文盲那樣念著滾燙的聲音,激烈的濕潤極端的乾燒,唇像鐵塊那樣吞著失火的意義,接著張大眼睛,已經瞭然一切,妳已經看著這張大眼睛已經瞭然自身的一切。那麼有愛意警句的健康枕頭呢,再來寧靜一些吧上昇而嘆息的溫度,已像是痕跡了請暫且不要歇斯底里,不要跳舞穿兒時被凌虐的衣物,撕裂的桌底都已備著等妳趴上來歇息。是的,需要歇息,在自虐之上,存在我更甚於消極。

存在妳更甚於消極。
2008年2月9日

高燒一Ο三度之後

文字 印卡

純粹不過是發了燒
你不用擔心
雖然發出塑膠的臭味
我的乳汁只會滴下黑暗
只要你不接近
我身體始終是未鎖上的門
這個世界化為碎片的
下個世界完整

如有人貼到我的耳邊
像稚鳥換下的羽毛
不快樂的童年
是那些孩童闖進我
尖叫我
在一座無電的城
看到我沸騰的蒸氣

一個為真,一個為假
我並不懷疑
那鼓大的蒸汽引擎
我見到蜃影之中,我闖進了自己

看見某一天
我的黑夜亮起了幾盞燈
而我痛苦地絞痛
有人疾書我
側錄我
飛蛾碰撞我的腹部
一切都預知了戰爭結束後
不會把時間留給我

我並不懷疑
像黏稠的橡膠從我手中曾經流下
硫磺給它
構造這城市的進步
車輛是如何在大氣留下一股棄喪的味道
我並不擔心

純粹不過是發了燒
罪惡不再是罪惡
所有人低著頭
他們談論那些久遠的事情
像棟鬼屋
在微微的夏末拍打
我的喘氣

竄過整個世界的多足蛇
是電
已經消滅
燒壞的插座,某個顱穹之下
完全黑暗的銀河
2008年2月3日

阿鈍談普拉斯--轉載

望著雪覆的黑洞,
她心裡有個聲音叫著「我在,我在,我在。」

文字 阿 鈍

曾經獲獎無數、榮耀滿身的女詩人普拉絲(Sylvia Plath)只活了 30 歲。1963 年 2 月 11 日那天早上,她準備好小孩的早餐,留了張紙條給褓姆,然後打開瓦斯。在這之前的六個星期中,她拼命寫詩,為了掙錢,也為了趕時間,而最後這些詩成為她最重要的傑作。死前 1 月,她以 Victoria Lucas 之名匿名出版自傳體小說《瓶中美人》(The Bell Jar,又譯《鐘形罩》)。小說裡的死亡告白正與她的詩相互為證。

由於自傳性質濃厚,普拉絲的小說寫實得平鋪直敘,多數的想像又都在明喻的方式下表達,乍看之下,故事和文字的張力頗為平凡無奇,與詩裡橫溢奔馳的文思與情感絕不相同。然而,當仔細從字裡行間去深究普拉絲其人,讀者當發現整本書並不只是記載一個大四女生的人際與感情困擾,它仍是一本負載著大量訊息的小說,寫實之中攙雜了更多的虛構;寫實的部分是普拉絲的痛苦,虛構的部分則是她試圖避過這痛苦的掙扎想像。故事裡描寫主角艾瑟之所以陷入自苦的鐘形罩,起始於她申請一個暑期寫作課被拒而備感挫折;但讀者也會發現,這委實不是個充份的理由,因為普拉絲的靈魂本來就不是皮蘭德婁筆下的人間喜劇。

普拉絲的故事從美國一起電刑開始:羅森伯夫婦被控為蘇聯從事間諜活動,1953 年夏天被處以電刑,整個紐約到處瀰漫死亡的氣息,當時才出頭的才女普拉絲認為這檔事本來跟她無關,但仍忍不住胡思亂想:「電流沿著神經把人活活燒死,到底是什麼滋味。」事實上她所謂的「胡思亂想」,並不盡然。

死亡的氣味早在普拉絲 8 歲喪父之時就開始跟隨著她的生命漫流,像電氣一般。在普拉絲的電流裡有某種對父親的記憶,也是這些電流讓普拉絲一次又一次以身體也以書寫走向死亡。小說裡的才女艾瑟在申請寫作課被拒後開始出現嚴重的憂鬱,連續數週無法入睡,無法讀書、無法寫字,滿腦子只有死亡的念頭。於是她被送去精神科醫師的診所,躺上電療病床。普拉絲回顧了電療的過程:

郭頓大夫在我頭部兩側各安上一片金屬板,用皮帶扣住,束緊了我的前額,又給我一根電線,讓我咬住。
我閉上眼睛。
寂靜了片刻,就像倒抽了一口氣。
然後有個東西俯身下身來,抓住我,搖得我像是世界末日到了。唉唷──唉唷──唉唷──,尖叫聲穿過藍光嗶啪作響的空氣,每一閃,就帶來一陣巨震,對我當頭痛擊,我覺得全身骨頭都快要斷了,像植物被劈開,樹汁汩汩流失殆盡。
我到底犯了什麼大罪?
(鄭至慧譯)

肉體上的劇痛顯示這是一次沒有麻醉情況下的治療。在此,我想措意的並不是麻醉的問題;也不在於對於病患而言,這樣的電擊治療是不是像傅柯所說的那般,是一種社會性意義下為達統治目的而行的懲罰;我更不想問她對社會有何控訴。我的問題毋寧是:普拉絲領受到的罪和酷刑究竟何所指?電擊治療之後,她想起某次在父親的書房裡挪動一座「遺物」之一的金屬立燈時曾遭電擊的經驗:

有個東西從燈裡跳出來,帶著藍色閃光,把我搖得牙齒咯咯作響。我想放手,但黏住了,我尖叫,或者該說有尖叫從喉嚨上被撕了下來,因為我認不出那個聲音,只聽到它在空中飄揚顫抖,像出自被暴力驅離肉體的靈魂。(鄭至慧譯)

對於長年繫念父親之死的普拉絲來說,這一段想放手卻不得的描述與其說是眼見的物理現象,倒不如說是某種心象的幻化。普拉絲一路想擺脫亡父陰影的糾纏,卻始終無力甩開,讀者讀她的詩集時,更能感到父親的電流如何攫住了她的詩句。例如在〈The Hanging Man〉一詩中,普拉絲再現電擊的威力,短短的六句,兩兩併列,顯示著在極度的形式壓抑中,電流快速地牽引飽脹的意象,並以最強的能量並引爆宗教、時間、生命、和肉體的痛楚。尤其在第三及第四行:

The nights snapped out of sight like a lizard's eyelid: / A world of bald white days in a shadeless socket."

她把一隻蜥蜴眼睛的眨動和牠以舌頭快速吞食蟲子的動作融成一氣,所見與所不見的世界互相轉換,比喻死生之速以及目睹生死之恐怖如遭電擊。"socket"一字有插座和眼窩的雙關,應該是個精確選擇過的字。如中譯為眼窩之後,雖然能對得上"eyelid",也能說明"shadeless",但有關電流的那層意思又失落了。這是兩難之處。在不可譯解的情況下,我勉強試譯如下:

近髮根之處某個神祇抓住了我。
在他的藍色電壓之下,我嘶嘶作響,像個荒野的先知。
眼瞼一瞬,蜥蜴攫食了夜晚,
沒有陰影的眼窩裡,白日乾禿。
貪婪的乏味將我釘在這樹上。
如果他是我,他會如我一般作為。

在這裡,死亡是個被聖化、剝除了意義的神。對於普拉絲來說,如神的父親已死,世界的意義便崩解殆盡,她的痛苦在於緊緊抓住那通了電的過往而不能釋放。20 年之間,普拉絲的愛恨交集,矛盾積累,在最著名的〈Daddy〉一詩中,對父親的繫念遂化為一隻黑色皮鞋,為建造集中營的納粹;而小女兒則是在這隻鞋子裡僅能呼吸、打噴嚏,一住 30 年的蒼白的腳;為被迫害而無告的猶太人。為此,普拉絲自白她 20 歲時就試圖自殺,「想回到,回到,回到你的身邊。」也正因為如此,普拉絲甚至呼喊著要宰殺她的父親。但普拉絲根本來不及斬除那困擾她的痛苦根源。

在苦苦被死亡夢魘追趕的情況下,普拉絲可能試著尋求某種移轉。小說裡,艾瑟在電擊的恐懼之後乖乖回到現實人生,但反叛的念頭卻冒得更高了。她成功地勾引男人上床以打擊穿鎖在心念中的守貞教義,也因此大出血到幾乎致死。她的血既是生理性的,也是精神性而富於象徵意義的。天主教的罪罰的觀念始終沒有離她而去。

可是這種出軌與懲罰顯然又太過輕微,仍不足以幫助她脫去桎錮。故事中,艾瑟有位與她一同接受治療且一樣尋死不得朋友瓊恩。儘管兩人心性不同,但艾瑟卻覺得彼此關係密切,彷彿瓊恩是她生命的副本,甚至還懷疑她是自己編造出來的人物,將會在她生命的關鍵時刻出來提醒她有關過去並且得以度過危機。對於這樣的告白,我們有理由相信普拉絲確實是真的願望著能夠度過危機,即便是最後瓊恩終於自殺成功,我仍然覺得那正是普拉絲刻意尋找的替代物──我的意思是,普拉絲正是以鏡像的自己的死亡來緩和面對死亡的焦慮。艾瑟認真地去參加葬禮,並且感覺「我一直在想我自以為埋葬了哪些東西。」望著雪覆的黑洞,她心裡有個聲音叫著「我在,我在,我在。」

而普拉絲畢竟打開了瓦斯。在現實與故事的對照之下,小說裡的這一切安排,更讓我感覺到她死前一段時日與死神的搏鬥,必定也是如電流通過靈魂嘶嘶作響的劇烈顫動。在一首又一首召喚死亡的詩之外,普拉絲試圖以小說創作解救自己,只是她投放在瓶子裡的訊息終究漂不過大海,她也沒能抓到任何救生圈。
2008年1月31日

Tickets

《給普拉斯》台北場票房報報

七折預購告一段落, 感謝大家支持,想看戲尚未買票還有星期五的場次可以選擇!

4/18晚 8張
4/19晚 FULL
4/20午 FULL
4/20晚 FULL

祝大家新的一年收穫滿滿!!
2008年1月29日

給普拉斯 探索愛與創作的本質

自由時報B8版0130
記者趙靜瑜/台北報導

「創作和愛情很像,都源自於某種『匱乏』。」向來慣以文學做為劇場素材的六年級後段班導演Baboo,繼前年挑戰馬奎斯的魔幻寫實經典《百年孤寂》後,今年再度與編劇周曼農攜手合作,以普拉斯的詩作與生平為靈感,與實力派演員徐堰鈴合作《給普拉斯》,探索愛與創作的本質。

美國女詩人希維亞.普拉斯(Sylvia Plath),以其獨特的詩作風格和悲劇性的婚姻聞名於世,美麗聰慧、才華洋溢的她,一生受憂鬱症的糾纏、對早逝的父親又愛又恨的矛盾情感、和同為名詩人的丈夫泰德.休斯(Ted Hughes)之間充滿競爭和背叛的關係,使她一直陷自己於精神的折磨之中,最後她在1963年2月11日開煤氣自殺,得年三十歲。她戲劇性的生平,吸引無數創作者以其為靈感,將她視為「永遠的繆思」。

Baboo表示,《給普拉斯》以1962年完成的詩作〈高熱103度〉為作品主要意象,描述普拉斯死前的長夜,試圖從丈夫泰德的陰影中走出,卻又罹患了久治不癒的感冒,持續地發著高熱,憂鬱症隱隱浮動,自毀的欲望高漲,愈痛苦愈覺飽滿,愈瀕臨死亡,從口腔和指尖流洩出的語言愈激越清明。

《給普拉斯》除了由徐堰鈴獨挑大樑,一人由幕起演至終場,並找來資深編舞家張曉雄跨界演出普拉斯的父親、情人、丈夫的三位一體,堪稱劇場黃金組合。該演出將於4月18至20日在台北藝術大學戲劇廳演出四場,4月25日至27日在台南誠品B2藝文空間演出四場,購票請洽兩廳院售票系統,或電洽:02-33939888。
2008年1月26日

Poem from 曉雄



腐肉和蠅

如何看待我們
現實生活中才情洋溢的人?
這個世界也不合適他們。

控制,是肉體與精神的麻醉;
妥協與遺忘,將
掘就創作者的塚塋!

俗世的權爭紛擾,該是
庸才們揚眉吐氣的利器。
它們如蛆,附著在
才情者靈魂中撕下的
那塊腐肉上,蛻變成蠅,
扇動起帶有金屬光澤的翅膀,
發出振耳的轟鳴!
投降吧!給爾出路!
我們的翅膀將馱你到天堂!

然而,才情者選擇了沉默,
也許,暗夜的幽微,
才能將他們心頭的澎湃撫平。

張曉雄
2008年1月26日
阿德萊得
2008年1月25日

My Mother ◎Frieda Hughes

They are killing her again,
She said she did it
One Year in every ten,
But they do it annually, or weekly,
Some do it daily,
Carrying her death around in their heads,
And practising it. She saves them
The trouble of their own;
They can die through her
Without ever making
The decision. My buried mother
Is up-dug for repeat performances.

Now they want to make a film
For anyone lacking the ability
To imagine the body, head in oven,
Orphaning children. Then
It can be rewound
So they can watch her die
Right from the beginning again.

The peanut-eaters, entertained
At my mother's death, will go home,
Each carrying their memory of her,
Lifeless - a souvenir.
Maybe they'll buy the video.
Watching someone on TV
Means all they have to do
Is press pause
If they want to boil a kettle,
While my mother holds her breath on screen
To finish dying after tea.

The filmmakers have collected
The body parts.
They want me to see.
But they requiere dressings to cover the joins
And disguise the prosthetics
In their remake of my mother.
They want to use her poetry
As stichting and sutures
To give it credibility.
They think I should love it-
Having her back again, they think
I should give them my mother`s words
to fill the mouth of their monster,
Their Sylvia Suicide Doll.
Who will walk and talk
And die at will,
And die, and die
And forever be dying.
2008年1月23日

徐堰鈴朗讀普拉斯




台北愛樂電台 藝術相對論
主持人:高劭宜
1/25星期五18:00-19:00
廣播頻道:台北FM99.7、新竹FM90.7同步播出。
網路廣播:www.e-classical.com.tw
2008年1月16日

「竭盡所能的愛,給普拉斯」徵文活動

──寫給普拉斯,寫給無私於奉獻的愛


如何以死亡像一則表演?如何以愛,以書寫,以劇場及其他,詮釋一位女詩人以及她巨大的憂鬱與痛苦?

劇場導演Baboo即將在四月份推出以自白派女詩人sylvia plath為靈感的劇場作品《給普拉斯》,並隨戲製作一本「竭盡所能的愛,給普拉斯」的概念小書,獻給普拉斯。即日起至2/28日止,開放徵稿,文章形式不拘,詩或者其他,都請竭盡所能地回應這個劇本或者普拉斯的作品。文長不超過1500為宜,入選者將獲得由聶永真設計海報一套、AESOP獨家贈品、以及「竭盡所能的愛,給普拉斯」概念小書乙本。


愛是一抹陰影。
你在它的背後躺臥呼喊。
    ──希薇亞.普拉斯sylvia plath


來稿請註明姓名、電子信箱或電話等聯絡方式
投稿信箱:sylviaplath2008@gmail.com
2008年1月14日

The poet talks

希薇亞‧普拉絲生前訪談

訪談人:彼特‧沃爾(Peter Orr)

希薇亞‧普拉絲(Sylvia Plath, 1932-1963,西爾維亞‧普拉斯)1932年生於麻省的波斯頓,父母是奧地利與德國血統。她1955年畢業於麻省的史密斯學院,1957年她作為富爾布賴特獎學金學生在英國的劍橋學習一年後畢業。接著她回到母校做英文講師。1960年她又回到英國居住,1963年辭世,留下兩個孩子。

她的第一部詩集《巨像》(The Colossus)出版於1961年。其小說《瓶中美人》(The Bell Jar,瓶中幽影)1963年1月以筆名(譯按Victoria Lukas)出版。後來又在1965年出版一本詩集《精靈愛麗兒》(Ariel)。

沃爾:希薇亞,是什麼觸發你寫詩的?

普拉絲:我倒是不知道什麼觸發我的,我只是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寫了。我想我自小喜歡童謠,又覺得我能夠做出同樣的東西。我寫了我的第一首詩,第一首詩發表時,我才八歲半。那首詩登在《波士頓旅行者報》上,自那以後,我覺得我就多少算個職業性的了。

沃爾:你開始寫的時候都寫些什麼?

普拉絲:我想是大自然吧:鳥啦、蜜蜂啦、春去秋來等等,一個沒有任何內在經歷可寫的人所具有的天賦主題。我想,春天的來臨、頭頂的星星、初雪飄落等等是兒童、年輕詩人的天賦題材吧。

沃爾:現在,時隔這麼多年,你可以說出有什麼主題特別吸引你、是你喜歡寫的嗎?

普拉絲:也許這是一個美國式的主題:我對於我所感到的新突破非常興奮,這種新突破可說是羅伯特‧洛威爾(Robert Lowell, 1917-1977,現代美國詩人,「自白派」的鼻祖。)的《生之研究》(Life Studies)帶來的;這種強有力的突破進入了非常嚴肅、非常個人化的情感經驗,這是我過去一直覺得是有些禁忌的。羅伯特‧洛威爾關於他自己的經歷,如在精神病院,令我非常感興趣。我感到,這些特殊的、隱私的、禁忌的主題已經在最近的美國詩歌中得到挖掘。我特別想到女詩人安妮‧塞克斯頓(Anne Sexton, 1928-1974,美國著名自白派詩人),她抒寫她作為一個經歷過精神崩潰的母親的經歷,她是一個極具情感的敏感女人,她的詩具有令人讚歎的專業性,但卻具有一種感情的心理的深度。我認為這是某種十分新、十分令人興奮的東西。

沃爾:如今你,作為一個詩人,又是一個美國人,而且腳跨大西洋(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

普拉絲:這確實是一個挺怪的位置,但是我接受!

沃爾:……你的重量向哪邊傾斜呢(如果我繼續套用這樣的比喻)?

普拉絲:我覺得吧,從語言角度講我是美國人,恐怕得說,我的口音是美國的,我的說話方式是美國的,這也許是我之所以現在身居英國而且將會一直在英國待下去的原因吧。我比自己所願望要走的路要落後大概五十年,而且我得說最能激發我的詩人都是美國人。很少有幾個當代英國詩人能令我崇敬的。

沃爾:這是否意味著你認為當代英國詩歌比美國落後於時代呢?

普拉絲:不是,我認為這可以說是有點禁錮之故吧。英國評論家阿爾佛雷茲(Alvarez)寫過一篇文章:他關於英國的溫雅(gentility)的危險很是中肯、忠實。我得說我不是那麼溫文爾雅的,我還覺得溫雅有一種扼制人的力量:那種整潔、那種令人驚異的有條不紊,在英國隨處都顯而易見,這也許比表面上所能顯示出來的更加危險。

沃爾:但是難道你不認為英國詩人目前的所作所為也是在大寫的英語文學下進行的艱苦勞作嗎?

普拉絲:當然,我完全同意。我在劍橋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有些年輕女士會走來對我說「你怎麼敢寫?你怎麼敢於發表?因為你一旦發表就會有批評之聲、就會有可怕的批評落到你的頭上。」而這批評並不是把一首詩當作詩來批評。我記得有人批評我一首詩開頭倒是像鄧約翰(John Donne,
1572-1631,英國十七世紀玄學派詩人),卻沒能像鄧約翰那樣結束,我大感驚愕,那時刻我第一次感到英語文學的全副重量壓在我的身上。我想,在英國、在大學對實用批評的強調(但還不至於像強調解歷史批評那樣,歷史批評使人能瞭解一個階段的歷史發展線索),幾乎令人智力癱瘓。在美國、在大學,我們研讀些什麼?──T. S.艾略特,狄倫‧湯瑪斯,葉慈,我們就從這兒開始。莎士比亞只是在背景上榮光閃閃。我不知道是否該同意這種說法,但是我認為對於年輕詩人、正在寫作的詩人來說,鑑於這些原因,在美國上大學就不像在英國上大學那麼可怕。

沃爾:希薇亞,你說你認為自己是美國人,但是我們聽你的詩,如《老爸》,它談到達豪以及奧斯威辛(譯按:二戰時的集中營)和《我的奮鬥》(譯按:希特勒的自傳),我的感覺是,這樣的詩是一個真正的美國人不可能寫得出來的,因為在大西洋彼岸,這種事並不意味著什麼,這些名字也無多大意義,是吧?

普拉絲:你呢,現在這樣講是把我當作一名一般的美國人。我的特別之處在於,我的背景可說是德國和奧地利的。從一方面講,我是來美國生的第一代,從另一方面看,我是來美國生的第二代,所以我對集中營等事件的強烈關注是與眾不同的。再說,我還是一個蠻政治化的人,所以我估計這也是之所以如此的部分原因吧。

沃爾:作為一名詩人,你對歷史性是否具有一種強烈敏銳的感覺?

普拉絲:我不是一個歷史學者,但是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對歷史著迷,現在讀了越來越多的歷史著述。目前,我對拿破崙特別有興趣:我對戰役、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等等很感興趣,並且我覺得隨著我逐漸上年紀我會越來越有歷史感。當然我二十幾歲時絕不是這樣的。

沃爾:你現在的詩傾向於來源於書本還是來自你的個人生活?

普拉絲:不,不:我絕對不會這麼說。我想我的詩直接來自我感官與情感的經驗,但是我必須說,對於一根針或一把刀或任何這類東西所激發的心底的呼喚,我是不能與之共鳴的。我相信一個人應該能夠控制並支配經驗,甚至是最為可怕的經驗如瘋狂、被折磨這類經驗,而且一個人應當能夠以一種明察聰穎之心支配這些經驗。我認為個人經驗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它當然不該變成一種封閉的盒子或攬鏡自顧的自戀經驗。我相信它應該是有相關性的(relevant),與更大的事件相關,與廣島以及達豪(編按:納粹時代知名集中營之一)等等大事相關。

沃爾:所以在原始的情感的反映背後必須有一種理性的學科規範。

普拉絲:我強烈地感到這一點:我曾是一個學術中人、曾經猶豫是否繼續在學界做下去拿一個博士、教授等頭銜,我的一個側面當然尊重所有的學科規範,只要它們不僵化。

沃爾:談談影響你的作家、對你意義重大的作家如何?

普拉絲:很少。我發現很難真正地逐一找出來。在大學時,現代派作家、狄倫‧湯瑪斯、葉慈甚至奧頓(Orton, Joe,英國劇作家,以創作殘暴恐怖鬧劇聞名。)都曾令我目瞪口呆、擊節歎賞:有一段時間我對奧頓絕對瘋狂,那時我寫的一切都無可救藥地具有奧頓之風。現在我再次往回走,例如,我開始關注布萊克。另外,當然了,如果有人說受到像莎士比亞這樣的人物影響,就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人們研讀莎士比亞,如此而已。

沃爾:希薇亞,在閱讀你的詩歌以及聽你朗誦詩歌時可以發現兩種特質,很快、很清晰地呈現出來;其一是它們的明晰易懂(我認為這兩種特質彼此相輔相成),它們的明晰性以及對於朗讀所帶來的影響。你現在是否在寫詩時有意識地使它們既明晰易懂又能在朗誦時產生實效?

普拉絲:這是我早期詩歌中沒有做到的。例如,我的第一本詩集《巨像》,我現在連一首詩都朗讀不出來。我當時不是為了朗讀而寫的。事實上,私下地講,它們令我生厭。我剛剛朗讀的這些詩,都是些新作,我必須朗讀它們,讀給我自己聽;我也認為這是我寫作發展過程中所出現的一種新東西,無論它們具有怎樣的明晰性都源於這一事實:我讀給自己聽,我大聲朗讀它們。

沃爾:你是否認為能在朗讀中產生實效,是一首好詩不可或缺的成分?

普拉絲:現在呢,我確實感到了這一點,我覺得現在這種發展,錄製詩歌、朗讀詩歌、給詩人出錄音唱片,我覺得這是一件很棒的事。我很振奮。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回潮,不是嗎?回到了詩人的古老角色,也就是向一群人訴說、傳達。

沃爾:或者說向一群人吟唱?

普拉絲:沒錯,向一群人吟唱。

沃爾:先撇下詩歌不談,你還想寫或者已經寫了什麼題材?

普拉絲:我呢,一直對散文很有興趣。十幾歲時,我發表了一些短篇小說。我一直想寫長一些的故事,想寫一部長篇。現在我可以說自己已達到算是成熟的年紀了,也獲得了一些經驗,我覺得對散文、長篇小說的興趣更加濃厚。我覺得在小說中,例如,你可以將牙刷之類在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所有小物件放進去,這在詩歌中就很難。我覺得詩是一種專橫的規範,你得在那麼一個小的空間中深入那麼遠,你必須犧牲掉所有的邊角材料。而我丟不下它們!我是一個女人,我喜歡我的小財神灶神們(Lares and Penates),我喜歡瑣碎小事;我發現在小說中我可以放進去更多生活,也許不是那麼激越的生活,但肯定是更多的生活,所以結果是我對小說非常有興趣。

沃爾:這可說與詹森博士的觀點如出一轍了。他怎麼說來著?「有些事情可以入詩而有些則不可」?

普拉絲:當然,作為詩人,我會說「廢話!」我會說一切東西都可以入詩,但是我不能把牙刷寫進詩裡吧,我真的做不到!

沃爾:你是否常常與其他作家、詩人同進共出?

普拉絲:我更喜歡與醫生、接生婆、律師們來往,只要不是作家就行。我認為作家和藝術家都是些最自戀的人。我不該這樣說,我喜歡的人有很多做這行,事實上我有許多朋友剛好是作家、藝術家。但我必須說我最欽佩的人是那種掌握某個領域的實用經驗的人,是那種能夠教給我某種技能的人。我的意思是,我住的地方有個產婆教會我如何養蜂。而她對我寫的東西一竅不通。可我發現我很喜歡她,可說是勝過我喜歡絕大部分詩人。在我的朋友中,有的人對於船隻頭頭是道,有的對某些體育運動無所不知,有的對如何切開一個人體除掉一個器官手到擒來。對這種實用技能的得心應手我使心折神服。作為詩人,所過的生活有點懸在半空中。我一直喜歡能教某種實用技能的人。

沃爾:有沒有什麼事情是你比寫詩更願意做的呢?因為這顯然是件耗費一個人很多私人生活的事兒,要是她想成功的話。你是否有某種行業沒能做,所以有些遺憾不時浮現?

普拉絲:我想如果要我做其他哪一行,我願意做醫生。恐怕這是與作家南轅北轍的一種行業。我年輕時最好的朋友都是些醫生。我曾時常穿上白大褂,全身罩好,到處走,看孩子出世,看屍體解剖。這一切令我著迷,但是我總是不能給自己上規矩,學會所有細節以便成為一個出色的醫生。這是一種魚與熊掌的對立:某個能直接面對人類經驗的人,能夠治療、修補、幫助,就是這等事。我想,要說我有什麼念念不忘的事,就該是這個了,但是我自我安慰說自己認識許多醫生。也許我可以說,我寫醫生比我當醫生更感到快意一些。

沃爾:但是從根本上說,寫詩這樣的事給你的生活帶來一份很大的滿足感,不是嗎?

普拉絲:哦,滿足!不寫詩我恐怕沒法活下去。它對我就好像麵包與水,或者某種絕對本質的東西。當我寫好了一首詩、當我正在寫一首詩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絕對充盈。完成一首詩後,你便會從一個詩人的狀態急速下滑成詩人的休息狀態,這是完全不同的狀態。但我還是認為寫詩的實際經驗是一種妙不可言的經驗。

1962年10月30日
譯自Peter Orr編,The Poet Speaks(The British Council,1966年版),第167-172頁

譯按:這次訪談是普拉絲給BBC錄她的最新作品後進行的。當時錄的詩包括:捕兔器(The Rabbit Catcher)、精靈愛麗兒(Ariel)、十月的罌粟花(Poppies in October)、申請人(The Applicant)、女拉撒路(Lady Lazarus)、秘密(A Secret)、割傷(Cut)、未遂之死(Stopped Dead)、尼克與燭臺(Nick and the Candlestick)、水母美杜莎(Medusa)、深閨(Purdah)、生日禮物(A Birthday Present)、遺忘病患(Amnesiac)、老爸(Daddy)、高燒103度(Fever 103°)。
2008年1月6日

《給普拉斯》向瘋狂女詩人致敬

陳淑英/台北報導  (中國時報20080107)

年輕的劇場導演Baboo推出新作《給普拉斯》。Baboo說,他要用戲劇向難得的女作家致敬,也想探討人在「憂鬱」時,創作能量會有多大。普拉斯(Sylvia Plath)是美國著名女詩人,一生受憂鬱症的糾纏,經歷丈夫外遇婚變後,三十歲時自殺身亡。

Baboo說,他想知道憂鬱與創作的關聯性。「普拉斯最絕望時,是她創作最好時;當她人生最欠缺時,也是她創作最飽滿時。」他說:「原來創作能量與愛情一樣,在愈低潮匱乏情況下,展現的能量愈豐沛。」

生命最後一夜 憂鬱能量驚人  

《給普拉斯》全劇設定在普拉斯死前的長夜。她試圖從丈夫泰德外遇的陰影中走出,本身又罹患久治不癒的感冒,那時她的憂鬱症隱隱浮動,自毀的慾望高漲。
 
Baboo說,普拉斯被稱為「自白派」詩人,她的詩從個人身體和情感出發,她詩中常用的直接自白,和戲劇中獨白形式很像,因此他決定用獨角戲呈現《給普拉斯》。  

「這齣戲中,一個女子從頭到尾在舞台上獨白,到底對自己說話?還是對男人說話?」因此這齣戲安排由以演技著稱的演員徐堰鈴挑大樑。
 
向一位瘋狂的女詩人致敬,這樣的戲能獲得多少迴響?

「我不要大家進小劇場看戲,是抱著捧場心態。」Baboo說,他做戲,主要是想對一小群人說話,只要他們能懂,他就覺得夠了。

向女作家致敬 戲劇並不多

以女作家生平為題材的舞台劇作並不多。在Baboo的《給普拉斯》之前,有導演魏瑛娟以已逝作家邱妙津、美國女詩人愛蜜莉.狄金生(Emily Dickinson)故事為主題的戲劇。導演汪其楣去年則將著名詞人慎芝的一生搬上台。

魏瑛娟在二○○○年將邱妙津自傳式遺作《蒙馬特遺書》搬上舞台,演出邱妙津才華洋溢但走不出性向困惑,在二十六歲妙齡之年自殺的故事。二○○三年時,她又以小劇場演繹傳奇女詩人狄金生後半生。狄金生後半生足不出戶,悄悄創作了一千多首影響後世深遠的詩作。而汪其楣去年編導的《歌未央》,則是描述千首詞人慎芝的一生。。

汪其楣說,女性總被刻畫成慈愛的媽媽、聽話的祕書、賢淑的妻子,難道女性沒有其它面向嗎?「以女作家為編導題材,就是想突出女性也有才華、也有自主性的思想。」

魏瑛娟是「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創團元老,從取團名就可看出魏瑛娟對女性創作者的觀點。她表示,「如果莎士比亞有跟他一樣有才華的妹妹,也不會在戲劇界、文學界出頭天。」

狄金生、邱妙津、慎芝 難得作品

魏瑛娟認為「女性是被壓抑的」。為破除女性才華被男性體制壓抑的魔咒,她藉詮釋女作家的生平故事,呈現女性的多面向。

當時她處理《蒙馬特遺書》,用了六位女演員以希臘歌隊的形式,重組、敘述書中內容,並強調肢體間張力,呈現對愛情的絕望與掙扎。三年後她處理《愛蜜莉.狄金生》,則以四位女演員以詩化的語言,演繹這位足不出戶,卻創作驚人的女詩人。

Baboo認為,不論古今中外,過去女性受教育機會不普遍,能提筆寫作又能名留青史的更少,能傳世的每個女作家幾乎都有特殊的性格,在受到壓抑的環境中發展出自我與才華,顯得十分特別獨特。


永遠的繆思《瓶中美人》普拉斯

丁文玲/台北報導  (20080107)

美麗、充滿才華卻受苦,美國女詩人普拉斯與吳爾芙一樣都具備戲劇性的特質,吸引了後代創作者,將她們視為「永遠的繆思」。

普拉斯生於一九三二年,長年罹患憂鬱症,三十歲就開瓦斯自殺死亡。一頭金髮、身材與臉孔娟秀姣好的她,生前出版的詩集有《巨神像》,死後出版的則有《精靈》、《渡河》和《冬樹》。但最受矚目的作品,還是她自傳性濃厚的小說《瓶中美人》。普拉斯的詩作充滿對人際關係的熱情與質疑,風格獨特,深入探討死亡和自我等議題。

心高氣傲的普拉斯,因為女性從事文學創作的環境仍不及男性自由開放,抑鬱寡歡。她與詩人泰德休斯(Ted Hughes〉的婚姻因休斯的外遇破裂,努力維持的家庭生活宣告失敗,成為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在普拉斯的許多作品裡,都可以看到她在傳統女性角色束縛中,無所適從、掙扎泅泳的痕跡。她也曾在詩中表達出弒父、抗拒成為母親角色的痛苦。

評論家南方朔說,普拉斯的丈夫休斯也是個悲劇角色。休斯是英國當代最重要的詩人之一,文學成就毫不遜於普拉斯,卻因普拉斯的自殺一輩子無法翻身。

前年,一本《不理智的戀人:愛西亞.維薇爾傳記》,揭露休斯外遇對象維薇爾,跟普拉斯一樣都是自殺而死,這讓一九九八年即已逝世的休斯再度被撻伐。

休斯生前飽受女權份子譴責,但他只是沉默的整理出版普拉斯詩作。休斯一直到他過世那年,才以詩集《生日信札》,低調表達他對此事的遺憾:「原意不是為了傷害/只是為了留存快樂的回憶」。
2008年1月4日

毀滅的激情,同時也是一種創造的熱情!

轉載自《野蠻的上帝》序曲:希薇亞.普拉絲

文字 Al Alvarez

死去是一種藝術,和其他事情一樣。
我尤其善於此道。

我使它給人地獄一般的感受。
使它像真的一樣。
我想你可以說我是受了召喚。

──希薇亞.普拉絲

我還記得是1960年的春天,我在倫敦認識希薇亞和她的丈夫。那時我和第一任妻子住在Swiss Cottage附近,充滿文藝氣息的漢普思德(Hampstead)比較不好的地段上。我們的房子是一棟外牆極醜的愛德華式樓房,外磚的顏色像極了被棄置許久的生鏽鍋爐──如此地被人遺忘,連歲月磨亮出來的光澤也都消失不見。我們搬進去時,房子才剛被那種隨便做做便落跑的地產公司整修過。他們的翻修工程粗劣不堪:廉價設計配上拙劣的粉刷;窗框做的比周邊磚牆的尺寸小太多,使每個接縫處都留下很大的空隙。後來我們把地板重新磨亮,室內漆上明亮的色彩,又從舊家具商那兒買了一些家具,重新磨過後上漆。從表面上看起來這房子似乎有了足夠的生氣,但事實上,也僅是足夠而已──足夠迎接第一個小孩的來臨、第一本書的出版,以及第一段婚姻中的不愉快。十八個月後我們離開時,窗戶的外牆已出現了空隙龜裂,而我們的生活也產生了裂痕,一切配合得似乎是如此地剛好。

當時我固定為「觀察家報」寫詩評,所以見過不少作家。認識那些被我評論的作家可以是一種困擾:人不錯的通常寫的詩都很爛,寫的一手好詩的又可能是一個怪物;而最常發生的是寫詩的人和他的詩均慘不忍睹。最好的方式是完全不把影像和名字做連結,全憑白紙黑字去評斷。因此,即使有人跟我說泰德.休斯和他的美國妻子及小孩住得離我很近,只隔一個櫻草丘,我仍堅持原則不想認識他本人。三年前他發表的《雨中之鷹》(The Hawk in the Rain)作品集,我對其評價極高。但基於他詩中某些特質,我懷疑他會在乎我對他所做的任何評價。那些詩彷彿是從一個專屬於他的宇宙裡浮現出來的一樣;詩文中所運用的技巧,可以看出這個作者根本不關心現下藝文界的事情。「別擔心,」他們說:「他從不談本行的事。」我聽說他妻子希薇亞也寫詩,「不過,」說的人一再保證:「她可是非常銳利、聰慧。」

1960年休斯的《路薄迦》(Lupercal)詩集出版。這是我為「觀察家」寫評論以來,所看過最好的一本青年詩集。當我撰寫評論讚賞這本詩集時,報社要求我另寫一篇關於他的短文,刊登在較輕鬆的版面。我因此打電話給他,約好帶著彼此的孩子在櫻草丘上散步。這個主意似乎還不錯。

他們住在攝政公園的動物園附近的小公寓裡。公寓的窗戶對著一座荒蕪的廣場,其中錯落著一堆油漆斑駁的房子。山丘正流行附庸風雅的風潮:精明的房屋仲介商已經開始在附近營業,每間屋子大門都刷上流行的顏色──甜瓜色、橘子色、藍莓色、泰晤士綠等等──室內盡是明亮的白色,舊房子的隔間被加大,設備也全數換新。休斯房子所在的廣場雖然後來也跟上這股潮流,但在他們棲身的那段時間,那裡髒亂不堪又四處龜裂,盡是吵鬧的孩子。廣場整排的房舍仍住著八十年前房子蓋好時就入住的勞動階級,是典型的廉價、乏人問津的社區。

進休斯的公寓前,要先穿過門廊的嬰兒車和腳踏車,再爬上骯髒泥濘的樓梯。屋內狹小不堪,每樣東西都像給擠到一邊去。好不容易把自己塞進狹窄的門廊,卻已沒有空間可脫下外套。廚房也只有一個人雙臂展開那麼大,一次只能容納一個人。在狹長的客廳裡你必須肩並肩坐著,兩邊的牆壁一面是書櫃,另一面掛滿了照片。隔壁的臥室貼著花色壁紙,也僅能容納一張雙人床。不過明亮的壁紙、美觀的家具使整個空間生動起來,有種一切妥當就緒的感覺。打字機放在窗邊一個小茶几上,夫妻倆其中一人照顧小孩時,另一人可以使用。晚上則將茶几挪開放嬰兒床。後來他們向莫文【譯註四】借了一個房間,分別在早上和下午在那兒工作。

這是泰德的時代,他那時備受矚目與推崇。他的第一本詩集《雨中之鷹》相當成功,在美國得到許多獎項,對許多人來說,這通常意味著接下來的第二部作品會令人失望;然而,他的第二本詩集《路薄迦》卻輕易地超越了《雨中之鷹》的成就。至此,沉悶的英國詩壇終於出現一位有影響力的優秀詩人。此時無論他對自己的作品有什麼疑慮與不信賴,他必然也感受到他所擁有的力量與成就。雖然沒有人知道最終他會有多成功,但重要的是,他已走在成功的路上。他是個高大、表情堅毅的人,一身黑燈芯絨外套、黑褲子、黑鞋子,加上深褐色散亂的頭髮和寬闊而機智的一張嘴。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家之主。

當時的希薇亞隱身幕後扮演母親與家庭主婦的角色。她的身軀長而扁平,瘦長的臉孔並不美,但看起來機警、充滿感情;她的嘴唇鮮紅飽滿,還有著一雙標緻的棕色眼睛,褐色的頭髮緊緊地往後梳起紮成一團髮髻。她穿著牛仔褲和一件乾淨的襯衫,一付敏捷的美國人模樣:伶俐、乾淨、能幹,像烹飪廣告中的年輕女子,友善但難以親近。她的背景──當時我對她一無所知──就這樣被她家庭主婦的模樣給掩蓋住了。後來我才知道,她從小便是個天才兒童,八歲就發表了第一首詩,求學時期更贏得了各種獎項,進入優秀的衛斯理女中、然後是史密斯學院。在史密斯學院時,她成績特優,輕易地就申請到許多獎學金,還頂著好幾個學會會長的頭銜。紐約一家時尚女性雜誌Mademoiselle視她為最有潛力的新女性,讓她在曼哈頓四處留影、以她為雜誌封面人物、招待她享用美酒佳餚。接著,她取得富爾布萊特獎學金赴劍橋唸書,並在那兒遇見泰德.休斯,兩人在1956年六月十五日的布魯姆日結婚。希薇亞的父親是一名鳥類學家、昆蟲學家、魚類學家,也是大黃蜂研究的國際權威、波士頓大學生物系教授,他在希薇亞九歲時去世。希薇亞的母親是一位為子女前途犧牲自我的寡婦,在學校擔任老師。希薇亞的雙親皆有德國血統、能說德語,是典型的學院知識分子。也因為如此,當她和泰德從劍橋回美國時,謀取一份大學教職開始學術生涯似乎是天經地義、再自然不過的事。

表面上這是一個典型的成功故事:一個意氣風發的才女,求學過程順遂,輝煌的前途正等著她。要是故事就這樣發展下去,要是支撐她疾速航向成功之路的動力不曾停歇,也不曾在負載功成名就的壓力之下失序崩解,或許她這一生會從此順遂。但事實上,她的生活已經有過兩度中斷。在Mademoiselle以她為封面人物之後到她大學畢業之前,她經歷過一次精神崩潰和自殺未遂,這後來成為她小說《瓶中美人》(The Bell Jar)的主要題材。隨後,當她在史密斯學院復職任教,即使同事眼中的她是「一位極端優秀的老師」,然而,任何的學術獎項對此時的她而言已喪失意義。1958年她離開學院成為一名自由工作者,相信自己有著詩人的運氣及天賦。這個決定應該和泰德也有關係,因為泰德從不想和學院有任何牽連。這些事都是我很後來才知道的。現在的希薇亞,步調已完全慢下來,她從絢爛歸向平凡,全心全意做新生女兒的母親;她的友善一如她所來
自的大西洋彼岸:止於形式,淡薄,和人保持一定的距離。

泰德在她為小孩子換衣服時下樓拿嬰兒車,我跟在他後面,要替我的小孩扣上外套。突然間,希薇亞緩緩轉身向我。「我很高興你選了那首詩。」她說:「那是我最喜愛的其中一首,不過其他人似乎都不喜歡。」

我腦袋空白了好一會兒,我根本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她注意到了,試圖幫助我回想。「就是一年前你收錄刊登在『觀察家報』上的那首詩。關於夜裡的工廠。」

「喔,天呀!對,希薇亞.普拉絲,是你。」我忙不迭說出一串話:「不好意思,我想起來了。那是一首很可愛的詩。」

我知道「可愛」不是正確的形容,但除此之外,你還能對一個年輕的家庭主婦說什麼?我從自美國寄來的一捆打字整齊、連退稿的國際回郵信封都貼好的稿子中選出那首詩。那些詩文筆洗鍊、才華洋溢,但相較於那個時代其他人的作品,並不特別突出。五○年代晚期是美國詩歌流行時期,只要是稍有名氣的學校都會邀請技巧卓越的詩人駐校。但在這些作品裡其中有一首擁有的不只是修辭學的優雅技巧。這首詩沒有標題,雖然後來在她的作品集《巨石像》(The Colossus)裡,將詩命名為「守夜」(Night Shift)。這是她眾多在開場便強烈否認詩的真正主題為何的作品之一,強烈到讓人無法相信詩裡接下來的解釋:

那並非心臟,在跳動,
那沉默的隆隆聲,那叮噹喧鬧聲遠處,
並非流動耳中的血液
喚起一切騷動

煩擾這個夜晚。
噪音來自於外部:
轟然一陣金屬爆炸聲很明顯地,對,本地

已陷入寂靜的郊區住戶:無人
為此驚愕,雖然這巨響以重擊撼動大地。
它源自我即將到來的……

以那個年代主導詩歌流行的法則來看,這首詩不單是一篇描述性的佳作。詩的旋律觸動人心,詩中意象的每個細節也似乎持續地轉化為心靈內在的一部分。我認為這是一首關於恐懼的詩,雖然過程中這個恐懼被合理化和加以解釋(夜裡的重擊聲來自機械的運轉),詩的結尾仍明確地重述雄性暴力駭人的威脅力量。這首詩仍然有其技巧上的瑕疵,像是刻意模仿華萊士.史第芬斯【譯註六】的風格,以過分矯情的停頓語氣來做修飾:「很明顯地,對,本地……」(Native, evidently, to)。然而,比起每天塞滿我信箱的那些無趣的詩作,這首詩卻是令人眼睛一亮、真材實料的佳作。

我為沒能認出她是誰而尷尬,她則因提醒我她的身分而不好意思──伴隨著些許的落寞。在那之後我只偶而和泰德見面,也就更少看到希薇亞。我和泰德通常約在櫻草丘或石南園附近的酒館見面,有時候帶著小孩一道散步。我們幾乎從不談論與詩有關的話題,我們希望保持一種非工作的關係。之後我和泰德在夏天一起做過一次廣播節目。廣播結束後,我們回公寓去接希薇亞到他們家附近的酒吧小坐。這次錄音相當成功,我們在酒吧外圍著娃娃車坐成一圈,心滿意足地啜飲啤酒。希薇亞也變得比較輕鬆、風趣,不像以往那樣緊繃。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這個女孩真正的魅力與能量。差不多在那個時候,我和妻子也要從Swiss Cottage附近搬到漢普思德鄰近石南園一帶。搬家前幾天,我在一次登山意外中摔斷了腿,這一來把大家都給害慘了。無論如何房子還是得整理、裝潢,我還記得我沿著像是永無止盡的樓層鋪黑白地磚,污漬般棕黑色的膠沾上我的指甲、衣服和頭髮。腿上笨重的石膏則隨著我在地上匍匐前進,像具棺材似地拖在背後。此時能和朋友相聚的時間也不多。泰德偶而過來看我,我便一跛一跛地和他到酒吧去。和希薇亞則根本沒見到面。秋天來時,我離開英國到美國去教一個學期的書。在美國時,「觀察家報」寄來希薇亞的第一本詩集《巨石像》要我評論。裡面的內容很符合我對她的印象:嚴肅、才華洋溢、有所保留,仍在她丈夫龐大的陰影之下。一些詩受到泰德的影響,其餘的則模仿西奧多.芮德格【譯註七】和華萊士.史第芬斯的風格。顯然希薇亞還在尋找屬於自己的風格。然而她的技巧極佳,蘊藏在詩作下的,是一股還未被觸及的豐富內在與騷動。「她的詩建立在許多未曾被真正公開的經驗之上……彷彿她始終處在僅能模糊窺看的恫嚇中,就是這股威脅的力量,賦予她作品的特殊性。」我在評論中這樣說。

我對這本詩集的看法始終未變。但是,和她後續發表的作品以及她最後最具說服力的作品──她的自殺──相比,《巨石像》的成就是稍微被我錯估了。儘管《巨石像》出版時,學術評論界反應冷淡,但比起她成熟期赤裸裸地正面衝突與對峙的作品,他們反而比較喜歡她早期這些優雅詩作。不過,後見之明雖可以改變這本書在歷史上的位置,卻不會動搖這些詩的素質。《巨石像》建立了希薇亞作為一名詩人的地位:裡面除了充滿美麗的詩篇,更重要的是技巧的完整、她處理詩的語言的精確度與專注、語彙曖昧運用的空間、她對韻律的敏感度、和她處理押韻與諧韻上抑揚頓挫的自信。顯然此時她對生命所面臨的處境,已有一套共處的方式,而非我評論所言「始終處在僅能模糊窺看的恫嚇中」。我錯在暗示她那時候還沒有、或是還不願認清搖撼她的那些力量;事實上她對它們瞭若指掌。在她十九歲時,它們就曾逼她瀕臨自殺的邊緣。書中最後一首詩是「寫給生日的詩」(Poem for a Birthday),詩裡可以看出她已經正面迎向它們了。而我卻被她模仿芮德格的風格所蒙蔽,沒能看清這點。1961年二月我從美國回來後,再度見到休斯一家人,但次數不多且時間短促。泰德已經對倫敦失去興趣,很想離開;希薇亞則病了,一次是流產,然後是盲腸炎。而我也有自己的問題:離婚。我還記得她寫信謝謝我對《巨石像》的評論,友善的加註她同意我評論的標準。我也記得她說她非常喜歡他們在戴分郡找到的漂亮房子──古老、以葺草鋪成的屋頂、石板路,還有棵高大的果樹。就這樣,我們各自都搬了家,一切像是告了一個段落。

他們倆繼續投稿到「觀察家報」。1961年的五月,我們刊登希薇亞一篇關於她女兒的詩:「晨歌」(Morning Song);同年十一月刊登的是先前連續幾年都未被收錄的「莫哈夫沙漠」(Mojave Desert);兩個月後我們又刊登了「對手」(The Rival)。她的詩律動深沉,行進更加流暢。

直到1962年六月,我利用前往康渥度一週聖靈降臨節(Whitsun)假期的途中去拜訪他們,才又見到希薇亞。他們的住處在艾克塞特西北方幾哩處。依戴分郡的標準,那不是個優美的村莊:灰石與陰鬱氣息多過樹木與花草。如果理想的英國鄉村得給人一種朦朧、未甦醒的狀態,那他們住的村莊則是已經陷入沉睡。這裡過去曾是鄰近村落的中心,然而時光不再,艾克塞特取代它成為新的中心,這個村的活力已漸乾涸,有如家道中落的世族。

休斯家的房子曾是當地領主的莊園,地勢較整個村落要高,坐落在陡峭山徑上方,與一座十二世紀的教堂相鄰,位置顯要。房子很大,有著茅草鋪成的屋頂、鋪著小圓石的中庭和一扇橡木雕刻的門,圍牆和小徑皆由石頭鋪成,房間則剛粉刷過。我們坐在室外花草叢生的寬闊庭園中喝茶,他們的女兒芙列達已經兩歲了,在花叢中搖晃走動嬉耍。園裡種了一些蘋果和櫻桃樹,一株搖曳的金鏈花,一畦菜園,而另外一邊是個小土丘,希薇亞稱那是「史前墓陵」。以他們敏銳的判斷與品味,應該與事實相去不遠。庭院四處開著花,草叢茂盛蓬亂,寬闊放縱的空間裡瀰漫著夏日的氣息。

一月間他們又生了一個小男孩。希薇亞變了,不再安靜退卻,不再只是依附在丈夫巨大身影旁的妻子。她這時顯得沉穩、完滿和自信。這股新生的自信也許與新生兒的誕生有關。但除此之外,她身上還多了一股銳利與清透的氣息。她帶著我瀏覽屋子與庭院。看的出來,這個地方所有的一切,包括電器設備、新粉刷過的房間、果樹以及那個史前墓陵──她在後來所寫的詩中,稱那墓陵為「古屍牆垣」(the wall of old corpses〉──都歸她所有,現在,她是一家之主。那時泰德輕鬆自在地坐在院子裡,芙列達黏著他玩。他們的婚姻關係是如此地緊密與堅固,因此我想泰德並不在意他們之間的權力天秤此時改由希薇亞接手。

離開前我才了解這一切之所以如此的原因。「我又開始寫詩了,」她說:「是很認真地在寫。我希望你能看一看這些詩。」她態度熱切開放,彷彿她確信我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在這之前,「觀察家報」採用了她一首名為「分尼司特瑞」(Finisterre)的作品,在同年八月刊登出來。其間她又寄來一首優美的詩「涉水」(Crossing the Water),這首詩雖然和她許多其他的詩一樣的好,但後來並未被收錄在《瞪羚》(Ariel)詩選中。這首詩連同一個正式的信箋、一封已貼好郵票寫上地址的回郵信封一起寄來。她和以前一樣有效率。但後來我在倫敦見到泰德時,他看起來心事重重、神經緊張。原來希薇亞一個人開車時發生了車禍;顯然她在突然間失去了知覺,眼前一片黑之後,車子駛離了道路,衝進一座舊飛機場。還好她和那台老莫里斯旅行車都沒受傷。一邊說著,一身黑的休斯好似染上更深一層的陰霾。

我在八月出國幾週,回來倫敦時已是秋天。還不到九月中,落葉卻已紛飛,下起雨來了。第二天早晨,當我在濃重陰霾的天空下醒來,夏天已像地中海般距離遙遠。我打了一個寒顫,趕忙將自己套進衣服中。冬天就快來了。九月底的「觀察家報」登出「涉水」這首詩。之後的某個下午,我在家裡工作,打工女傭在樓上打掃發出一堆噪音時,門鈴響起。是希薇亞。穿著優雅,表情堅定明亮,神采奕奕。「我剛好路過,就想過來看看你。」她說。她穿著上街的正式服裝,頭髮整齊梳在腦後紮成髮髻,帶著愛德華時代婦女基於社交禮節的端莊。

我租的工作室是由一間舊馬廄改裝而成,位在一條幽長小徑上的一座車庫後方。它有種傾頹的美感,但並不舒適。室內沒什麼可坐的地方,只有一張佈滿蜘蛛網的溫莎椅,空曠的血紅色油氈地板上僅有幾塊小地墊。我倒了杯酒給她。她坐在煤爐前的一小塊地墊上,像個學生,自在地啜著威士忌,搖晃杯中冰塊作響。

「這是唯一會讓我思念美國的聲音。」她說。我們談論她登在「觀察家報」上的詩,然後漫無目的地閒聊。終於我問她為什麼會到鎮上來。她刻意用隨意的語氣告訴我她正在找房子,她暫時和孩子們單獨住在一起。我想起上次在戴分郡的茂密花園看到她的情景,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的美滿。我沒問原因,她也沒多做解釋,反而談起她有一股寫詩的新動力,一天至少一首,有時更多。她把這件事說的像是著了魔似的,我突然了解這或許就是她和休斯分開的原因:問題不在於兩人之間的差異,而是彼此強烈的相似性。當兩個富有雄心、多產而天賦異稟的全職詩人締結婚姻,其中一個人所寫的每首詩,對另一位而言就像把她(或他)的腦子給一點一點掏出來。對一個創造力強烈的心靈而言,比起伴侶因外在誘惑背叛你,繆思對你的不忠才是最難以忍受的。

「我想讀一些我的新詩給你聽。」說著她便從身旁地板上的背包內拿出一疊打字稿。

「樂意之至。」我邊說邊傾身向前要看那些詩。

她搖頭:「不,我不要你用眼睛看。它們必須被大聲唸出來。我要你用聽的。」

就這樣,她兩腿交叉坐在硬梆梆的地板上,在樓上女傭打掃的框啷聲中朗誦「愚蠢的濱海浴場」(Berck-Plage):

就是這片海洋,接著,是這偉大的暫歇……

她以狂暴帶著輕微鼻音的聲調快速唸著,重重的敲擊音調彷彿她在生氣。即便是現在,我仍覺得這是一首不易了解的詩。詩的進展很間接,意象經過大量的省略而濃縮在一起。我約略感到詩裡頭帶有破壞與猥褻的意味;我不是很確定我完全聽得懂。她唸完後,我要求她再唸一次。這次我比較懂了,可以針對細節做些評論。她看起來喜歡這樣的進行方式。我們有一些辯論,她又繼續唸更多的詩,其中一首是「月與紫杉」(The Moon and the Yew Tree),另外一首應該是「榆樹」(Elm);總共有六到八首。她一首詩也不肯讓我看,所以我對它們細膩之處的掌握,就算有也不多。但至少我很清楚,我所聽到的是一種強烈、新穎、拒絕妥協的東西。我盡可能地挑了我認為較弱的細節和象徵來評論,作為辯論時的自我防衛。而她似乎很開心能這樣讀詩、辯論和得到共鳴。

「她是一個詩人對嗎?」女僕隔天這樣問我。

「對。」

「我猜也是。」我看得出她的不以為然。

在那之後,希薇亞便時常在來倫敦時順道造訪我,且總是有一疊詩可以讀給我聽。透過這種方式,我能夠率先聽到「蜂群」(Bee),「生日禮物」(A Birthday Present)、「申請人」(The Applicant)、「到達彼處」(Getting There)、「高熱 一○三」(Fever 103)、「十一月的信」(Letter in November),以及我認為獨特不凡的「瞪羚」(Ariel)等詩。我告訴她「瞪羚」是她寫過最好的一首詩,幾天後她便寄給我這首詩的手抄本,整齊、小心翼翼地以她沉穩渾圓的字跡謄寫,並附加像是中世紀樣式的手繪花草和線條做裝飾。我不確定是哪一天,她朗讀兩首她稱為「輕快的詩歌」。她指的是「爹地」(Daddy)、「復活拉撒路」(Lady Lazarus)這兩首詩。她的聲音熾烈,充滿怨毒。這次我聽得很清楚,沒有之前跟不上或無法理解的感覺。我震驚不已。它們乍聽之下不像詩,而像攻擊與毆打。由於我了解她的人和生活,所以大概知道為什麼她會寫出這樣的作品。但若以此作為評論這些詩的條件,就等於在暗示它們沒有成為詩的條件,但事實又並非如此。和往常一樣,我防衛自己的方式便是挑剔詩的細節來做評論。我特別提出其中一句和她辯論:

各位先生、女士,
這是我的手,我的膝(knees)。
我可能只是皮,只是骨,
我可能是日本人(Japanese)……

「為什麼用日本人?」我吹毛求疵地問她:「妳只是需要一個韻腳?或是妳想利用原子彈罹難者製造一個立即的高潮?如果妳要使用這類暴力性題材,妳必須處理得冷靜些……。」她尖銳地答辯,不過當這首詩在她死後刊登時,那一句已經被她刪掉了。我為此感到遺憾。她的確需要那個韻腳,她將詩的語調控制得宜,足以支撐那句顯然不相干的引述;而我那時對詩一開場的殘暴反應過度,以致無法理解她雖怪異但獨特的優雅。

長久以來這些詩所表露的和她本人完全不一樣。她在社交場合上沒有一絲詩裡所展示出的絕望與無情的破壞性。她開朗、活力十足,與人親而不膩:她忙著照顧兩個孩子、在戴分郡養蜂、到倫敦找房子、親自參與《瓶中美人》的印刷出版、忙著打字將詩寄到一群完全不能接受新意的編輯那兒(她死前曾將一疊她最優秀且現在已成為經典的作品,寄到一家全國性的英國文學週刊,但一首也沒被採用)。她又開始騎馬,自學騎乘一匹叫做瞪羚的壯碩種馬,而且十分著迷於這項挑戰所帶來的刺激。

她兩腿交叉坐在紅色地板上,朗誦完她的詩作後,都會用她那帶著新英格蘭腔的鼻音和我談論馬術。或許因為我自已也曾有過自殺的經驗,所以她也和我談論她的自殺經驗:一次是在十年前,正當她在校對小說的時候,我想這件事必然一直盤據在她心中;另外一次是最近發生的車禍。那不是意外,她故意將車衝出路面,一心尋死但沒死成;她跟我說這些都是過去式了。基於這個原因,我相信這時候的她並沒有想要自殺;相反地,她之所以能夠如此自在地書寫她自殺的行為,就是因為這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了。那次車禍事件她從死神手中溜走,逃過一劫,她自嘲那是她每十年必經的一次命運:

我又做了一次。
每十年當中有一年
我要安排此事──
一種活生生的奇蹟……
我才三十歲。像貓一樣可死九次。
這是第三次了……

不論在生活中或是詩裡,她的表現一致,既不歇斯底里也不尋求任何同情。她談論自殺的語氣,就像她談論其他具有危險性、挑戰性的活動:是急迫甚至是猛烈的,毫無自憐。她似乎把死亡視為一場她又能再度克服的肉體挑戰。這個經驗和她自學騎乘瞪羚那匹馬、或是她在劍橋唸大學時駕馭一隻脫韁野馬,具有同樣的性質,也和《瓶中美人》小說中最精采的一段──不知如何滑雪卻沿著坡道疾速下滑──這種生活經驗一樣。總之,對她而言,自殺並非自昏迷逐漸走向死亡,亦非一種「在午夜裡無痛了斷」的意圖;它是個必須在神經末梢尖銳地被立即感應並加以抗拒的東西,它像是入會儀式的洗禮,可使她有資格真正擁有自己的生命。

沒有人了解童年時期父親的過世,對希薇亞的打擊有多大。而這麼多年來,傷痛已經被轉化為「成年意味著成為受難的生還者」這個信念。因此死亡對她而言,是每十年就要償還一次的債:為了要「活著」長大成為一個女人、一位母親、一名詩人,她必須以「她的生命」作為代價,用某種偏頗與不可思議的方式清償債務。又由於這難以達成的償還還包含著陪伴或重新獲得父親的夢想,這項激情的行動裡面無可避免地混雜了強烈的愛情、怨恨、絕望和本能。所以在「養蜂大會」(The Bee Meeting)這首獨特而沮喪的詩裡,關於戴分郡養蜂人聚會詳盡且無疑是精確的描述,逐漸成為一種致命祭典的咒文;作為儀式中獻祭的處女,最後,她的棺柩停放在神聖的叢林中等待她。若你還記得她父親曾經是蜂類權威,那麼詩裡這一切情狀就不算神祕難懂了。她之所以養蜂,不但是她與父親親密關係的一種象徵,也是她將他自死亡中招回的方式。所有這些晚期的詩篇,語氣一貫的強硬、寫實;儘管氛圍強烈緊張,但仍有所掩飾。奇怪的是,我認為她根本就視自己為一個寫實主義者:「復活拉撒路」中的死亡與復活、「爹地」中的惡夢和其他象徵,都能從她自身的傾向中得到證明。她賦予這些內容超凡的內在豐富的意象與聯想,以至於幾乎將其對詩本身的重要性給擺在一邊了。由於她認為她只是陳述已發生的事實,因此能以最冷靜且最少技巧的方式將之釋放:那些細膩的押韻、半韻,流動呼應的韻律,口語的即興運用,即使在她身心最為痛苦的探求中,都能完美達成美感的精巧掌控。她內在的恐懼,就如她企圖駕馭的那匹不受控制的種馬,也如她試圖撞爛的車一樣,真切且精確地被紀錄下來。

就這樣,她用辛辣諷刺的疏離口吻談論自殺,絕口不提其間的戲劇性發展與所受的苦痛。顯然基於對自我的尊重,她第一次企圖自殺就絕非只是歇斯底里的作態,而是非常嚴肅、也幾乎成功的行動。也因為如此,她有資格以自殺作為談話主題。自殺於她,不是一種耽溺。自殺是她成為女人、一個自由之人所必須完成的行動,就像她視長大成人為受難生還者的奇怪觀念,以及在內心想像自己是集中營裡的猶太人一樣,她認為這些都是自己成長的必要條件。因此自殺之於她根本沒有所謂的動機問題:為了自殺而自殺,就像一個藝術家始終清楚自己的能力有多少一樣。

或許這就是無論她對死亡的幻想是如何清晰、深刻地與父親相連在一起,卻絕少提到她父親的原因。《瓶中美人》這部自傳式小說中的女主角,在藏身的地窖中吞下五十顆安眠藥之前,曾到父親的墳上哭泣。在「爹地」詩中也有同樣的情景;她一再說明自殺的理由:

二十歲時我就試圖自殺想回到,回到,回到你的身邊。我以為屍骨也是一樣的。我想,當她發現自己現在再度陷入孤獨的處境,無論她怎麼假裝不在乎並表現得與平常無異,那些在她父親死亡時所經歷的痛楚會再度地被喚醒:一如二十年前那個單純毫無抵抗能力的小孩,她感到被遺棄、受傷害、被激怒且失去親人。她內心這些持續累積的痛苦終究不可遏抑地爆發。她的詩已為她清楚說明了創作的動機,因此也就沒有必要再討論動機問題。

這幾個月是她創作力驚人的時期,可以與濟慈(Keats)那幾乎每首詩都為他奠定名聲的「精采的一年」相比擬。較早之前她寫得很小心,多少有點痛苦,經常重寫,而且照她丈夫的說法,她經常要仰賴同義辭典的幫助。現在,雖然她一點也沒放棄那些努力學來的技巧,也仍然不停重寫,但詩句源源不絕地流出,到最後,她有時一天甚至可以完成三首詩。她也告訴我她正專心創作一部小說。《瓶中美人》那時已經完成,也和出版商進行過校對。談到這本自傳式小說,她有些尷尬,把它比喻成出師之前的學徒之作;要寫,才能將自己從過去中釋放。她暗示,現在這本新書才是她真正的作品。就她實際的生活來看,她的生產力是很驚人的。她是全職的母親,有一個兩歲的女兒和幾個月大的嬰兒,有個房子要照料。夜裡當孩子都已入睡,除了「音樂和白蘭地和水」,她已疲倦地無法應付任何需要專心處理的事。因此她每天很早就起床,一直工作到小孩醒來。「這些新詩有一個共同點,」在她為英國國家廣播網(BBC)寫的一份從未播出過的播報稿中,她說:「它們大都是在清晨四點,孩子還沒開始哭、牛奶童搬運牛奶瓶的清脆聲還未響起前,那段藍色近乎永恆的時間裡寫成的。」像是在召喚她生命還未被箝制之前的那些過往的純真與自由,在那段日與夜交際的死寂時刻,她在寂靜與孤立中收攏心思,專注回到自我,不停地寫作。一天中其他時光,她都是別人的,小孩、家事、上街採買等等,像任何其他的家庭主婦一樣,有效率、腳步匆忙、充滿苦惱。

但是這種黎明前重獲天堂般的短暫清明,不足以解釋她作品中突現的成熟與改變。另一個讓她改變的原因是,她堅持詩不僅是能被閱讀的,也要能被朗讀。在六○年代初期這是一種很少見的形式。畢竟,那時仍然是高度形式主義的時代,流行的是史第芬斯式的詩韻,安普森式的語意曖昧而這些都是她早期最擅長的。基本上這種風格是學院式的,強調情緒上的嚴格自律,視技巧為詩的義務,並為此運用誇張的抑揚頓挫和必須痛苦去分析的意象。1958年可以說是一個轉捩點,那一年她放棄自少年到二十多歲便一直為此做準備的大學教職。四年之內,她離開校園時對自己創作生涯的承諾,開始逐漸浮現在她的詩作中。她的詩破除了舊有沉悶的窠臼,節奏更加快速,也擴大了情緒運用的範圍。放棄教職這項決定,是她自我期許成為一名詩人的重要起步,這和她自己所說的,透過孩子的出生確認她成為一個女人的意義是一樣的。這些晚期詩篇的情節完整,詩人與詩句成為一體。她所寫下的詩句,是由她聲音發出的韻律來決定,就像她的孩子仰賴她的愛而活著一樣。

她詩作成熟的另一個原因,是她以羅伯.羅威爾【譯註十二】的《生命習作》為例寫詩。我說「為例」而非「受到影響」,是因為希薇亞雖然曾和安.塞克斯敦(Anne Sexton)、喬治.史塔巴克(George Starbuck)一起上過羅威爾在波士頓大學開的課,但她卻從未採用他那特殊而極具感染力的風格。她從他身上得到的不是詩風,而是詩作上的自由。她曾經告訴一位英國文化協會的採訪者:

「我為羅伯.羅威爾的《生命習作》所帶來的新突破感到興奮。如此強烈地深入嚴肅且極為私人的情緒經驗,我一直認為那是一種禁忌。因此,我對他描寫自己在精神病院裡的詩篇就很有興趣。我所感受到的這些獨特私密的禁忌話題,美國詩壇最近已經展開探索了……。」

羅威爾提供她一個示範:勇氣,那是在詩的世界之外她原本就讚賞而自己也充分擁有的特質。《生命習作》的內容與形式,和艾略特的《荒原》【譯註十三】一樣勇敢而具革命性。《生命習作》出現的時刻正是五○年代人人自危、麥卡錫主義白色恐怖的顛峰期,那時也是新批評【譯註十四】和意向謬誤【譯註十五】的時代,整個時代苦心遵奉鐵的紀律,旨將作品與作者完全分割。在他那個年代,羅威爾原本以他繁複的天主教式符號主義、濃厚的艾略特-伊莉沙白式語法,以及賦予每個詩句他個人獨有的韻律,而為學院派所鍾愛。在近乎十年的沉默之後,他完全悖離這些教條。符號消失了,詩的語言清晰而口語化,主題也強烈轉向個人。他寫來彷彿自己是一個歷經崩潰、在每一次危機中為家族鬼魂所蠱惑的人;而這一切他寫來毫無規避。這位本來擅長亞歷山大式詩韻對仗的年輕專家,現在作品中唯一保留下來的是他無可爭辯的技巧與原創性。他過去的作品已經充滿個人強烈的風格,現在他以完全違背新批評主義原理的方式竭力發聲:當下性取代過去「去個人化」的特質,脆弱、人性取代過去過度講究的華麗諷喻。

希薇亞從以上這一切中尋得釋放。彷彿羅威爾為她打開那扇曾對她緊閉的門扉。在她創作生涯發展的重要時刻上,她已無須受舊有詩學訓練所牽絆──儘管它們優雅無比,但也因為這項特性,使她感受到無法忍受的局限:「我的第一本詩集《巨石像》,」她對英國文化協會的人說:「我現在幾乎無法朗誦其中任何一首,那些詩不是用可以被朗誦的方式寫成的;事實上,對我而言它們是很無趣的。」《巨石像》是她摸索成師時期詩學訓練的極致,這本詩集完整呈現了她自八歲以來一直到大學時期,風格緊致的詩歌訓練,每首詩恰似以馬賽克磁磚的拼貼方式,逐字砌建而成。

現在她將這一切遠遠拋在後面,她已經發展出屬於自己的風格,更重要的是,她已經脫離彷彿不得不閃爍迂迴、保守的寫作模式。這有一部分是她自己的選擇,一部分是她的天賦。這兩股力量的結合,使她能發自內在寫出那些真正觸動她去寫的東西:那些東西的本質是毀滅的、反覆無常的、苛求的,是一個與她被教導去欣賞的事物完全相反的世界。英國浪漫派詩人柯立芝【譯註十六】說過:「什麼是純粹聯想的極致與理想?狂癲囈語。」多年來,希薇亞顯然認同並追求形式上的美與純然的冷漠,輕蔑五○年代垮掉的那一代(Beatniks)的自憐、自我表現與自我耽溺。而《生命習作》的適時出現,證明了內在自我風暴也能以節制、細膩、無激情且毫無防衛的想像力去書寫。我猜這也是她雖然與我只有幾面之緣,卻帶著那些新詩來找我的原因:我願意評論《巨石像》,以及我讓她的新作能刊登在「觀察家報」上;但更重要的是,我去年春季在「企鵝」出版的詩選《新詩選集》(The New Poetry)中所寫的引文。在這篇文章裡,我抨擊英國詩人對故做文雅的神經質偏好勝於一切,他們刻意迴避生命內在以及現代生活中不快樂與毀滅的真實面。顯然這篇文章道出了她所想的事;她贊同這個論點也時常談論它,並且為自己的作品未能被收入選集而感到失望。(她之後的作品比任何一位詩人更能佐證我的論點,但在此詩選的第一版中我只專注於英國本土詩人,唯一的例外是收錄了兩位美國詩人:羅威爾以及貝利曼【譯註十七】的作品,因為我認為他們樹立了戰後、後艾略特時期的詩風。)知道有人為她正在嘗試的創作方向提供了重要的評論與事例,或許她會覺得創作之路不再那麼窒礙難行,也不再感到孤單與淒涼。

縱使外表看起來朝氣蓬勃,但她仍舊寂寞、易感且不加以掩飾;縱使她的詩蘊含能量,但不論以何種標準來看,也都還帶點細緻精微為表現而表現的曖昧。在詩裡,她心無旁騖地面對自身的恐懼,而為此所投注的心力與伴隨而來的風險,對她就像興奮劑一樣:情勢越惡劣她寫得越直接,想像力也越豐沃。就像災難最終來臨時,結果往往會證明事情並沒有、也不會如我們原先想像那麼糟一樣,她現在寫來更加肆無忌憚、流暢敏捷有如要阻斷即將到來的恐懼。其實這是她生命中一直在等待的時刻,現在這一刻已經來到,她知道她該好好把握。「毀滅的激情,同時也是一種創造的熱情。」十九世紀俄國虛無主義代表詩人麥可.巴枯寧曾經這麼說過;對希薇亞而言,這是真的。她將憤怒、難以平息的怨懟、對苦痛的極度敏感,轉化為一種慶典的儀式。

我認為她詩中冷靜的語調來自於她對現實的態度以及對事情的感應。幾個月過去,她的詩變得更加極端激進;她能將繁複的細節轉化為詩句的天賦,發展得流暢自如。過去幾個星期,任何瑣事都能成為她詩中的場景:一根斷指、一場熱病、一個瘀傷。她單調的家庭生活和她的想像力融合為一。舉例來說,她的丈夫製作了一個奇特的廣播劇,裡面的主角開車進城時輾過一隻野兔,他將兔子賣了,得了五先令,然後他用這沾滿鮮血的錢為他的愛人買了兩朵玫瑰。希薇亞攫取這個故事,剔除它的核心,依據她的需求詮釋修整情節,完成了「仁慈」(Kindness)這首詩。詩的結尾是:

這血柱是詩,
沒有什麼可以阻攔它。
你親贈我一雙兒女,兩朵玫瑰


的確沒有什麼可以阻攔她寫詩。她的詩宛如奇異有力的鏡頭,透過這鏡頭,她的日常生活被過濾、重組,展現驚人的張力。或許是因為經常寫出好詩而伴隨來的得意,讓她在面對外界時始終能維持她那美式的表面歡愉。和她當時的朋友一樣,我選擇相信她喜悅的外表,而不是詩裡透露出來的訊息;也或許,我知道詩中的訊息是真的,但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又能做什麼呢?我為她感到難過,但她不要這種同情。她自信、愉快的外表不想接受任何得同情。如果想用別的方式旁敲側擊,她又會堅持她的詩僅僅只是詩而已。如果像精神科醫師所說的,企圖自殺是一種求救的方式,那麼這時候的希薇亞並未處在絕望中。她要的不是幫助,而是一個證明:她需要有人看到並確認,陷在小孩、尿布、採買以及寫作這樣困難的生活常軌中,她仍應付裕如。她需要被人看到並確認,即使她已跨入羅威爾開啟的那扇門,且走在一條沒有多少人願意冒險追隨她、極其孤寂的道路上,但是她仍能寫詩,寫出好詩。所以,確認她的創作能清楚、強烈地傳達出去,對她而言是很重要的。然而她的明快與堅決自立,其實無法掩飾她身上有如雲霧般顯而易見的寂寞。她像一個守靈的寡婦,不要憐憫也不要幫助,只希望在她哀傷時有人陪伴。用這樣的方式,她證明了她自己的存在。

十一月某個陰鬱的下午,她很興奮地跑來找我。那一陣子,她每天都沮喪地在寒冷的街上跋涉,漫無目的地找房子。那一天,就在她和泰德剛到倫敦時住的櫻草丘廣場過去的一條街上,她看到一間重新整修過的房子張貼出租單。在那個艱難而人口過度擁擠的時日,這簡直是個奇蹟。更重要的是,房子上吊著一塊藍色的瓷牌,聲稱葉慈曾經住過那裡。那是一個她尋求很久的「訊息」。那年夏天,她曾經拜訪巴利里城堡──葉慈詩中的塔,並寫信告訴朋友,她認為那裡「是世界上最美麗與寧靜的地方」。現在又有這樣一個機會,能與偉大詩人共享倫敦這塊她最喜愛的區域,尋得詩人的另一座塔,她簡直喜出望外。她急忙去找房屋仲介,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竟是第一個和仲介聯絡的人。這又是另一個訊息。也因如此,雖然租金根本超過她所能負擔,她仍當場簽下五年租約。隨後,她越過陰黑的櫻草丘來告訴我這個消息。

讓她高興的不只是終於找到一間房子可住,而是這房子和它的象徵意義,對她而言幾乎是命定的選擇。她和她的丈夫或多或少都相信神祕主義,作為藝術家,我認為他們必得如此,畢竟他們都試圖尋求去挖掘他們不安與深藏於內的自我。但我認為這份信念隱含著更多的訊息。泰德曾經寫道:「她天賦的靈性,時常過分敏感強烈而令她想從中掙脫。」這其實就是她作為詩人,有能力去感知每個情境中不言而喻的內涵,以及之後她能直搗自己潛意識的天賦本能。不過,雖然他們倆常談論占星術、夢境和魔法──暗示他們對這些話題並不僅是基於偶發的興趣,但我直覺感到他們在心底對這些事物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泰德常常嘲弄自己,蓄意挫自己的銳氣,而他身上總有一股與外表斯文毫無關係,卻與某種原始野性、自我黑暗面相關聯的氣息。畢竟,這就是他詩中所表露的:直接而真實地捕捉動物生命與自我的動物性暴力層面。這同時也是他部分外在形象所展現的:在精明簡約的禮數下隱藏著一股威嚇氣質;即使經過詩書工藝的拋光洗禮,他仍未完全被教化──或者至少仍未完全認同他所處的文明世界;為了方便,他只得忍耐(不時自嘲一番)地披上一層保護的外衣。因此,儘管他對占星術、原始宗教與黑魔法有所譏諷,卻也借用它們來隱喻他本身具撼動力且難解的創造力。為此,談論那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對他而言雖然只是場面話,不具有太大的意義,但他卻肯定能將這些話題從隨口說說轉化到新的層次。說了這麼多,意思就是,泰德和其他天才一樣,具有相同的特徵,但這個「天才」的概念和傳統浪漫主義式天才──如雪萊的聰敏與超凡脫俗,或拜倫對自己的劇作精銳的感知力量──都無太大關聯。和大部分的約克夏人一樣,泰德精明實際,不喜歡被愚弄,對文學這架機器行進的隆隆聲,有賽車機師般精準的耳力。他獨一無二、無法分類。他有著突如其來、獨特的反應力,他的語意結構與眾不同;我想英國浪漫派前期的詩人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是這類天才中最極端的例子。但也有許多天才──或許是大部分的天才──並不具備那種錯置與混亂的特質:例如T. S. 艾略特、齊格紐.赫伯、約翰.鄧恩和濟慈──他們不凡的創見與意識,似乎並沒有和現實生活世界相衝突。相反地,他們特殊的天賦便是淨化與強化他們所感受到的世界面貌。

希薇亞,我想她是屬於後者。她的能量與張力源自於內在的勇氣,是屬於「都會式」的,也是「尖聲喊叫式」的。這份能量表現在外也比泰德更具智慧。那是她在學生時期便熟練運用的一股猛烈力量的一部分,她憑藉這股力量野心勃勃且光榮地征服了無數的考驗。她以同樣熾烈的心沉浸於孩子、騎術、養峰,甚至烹飪之中;每件事都必須做到極致圓滿的境界。既然她的丈夫對神祕事物感興趣──不論基於如何複雜的個人因素──她便立刻投入其中,也想要出類拔萃。由於她天賦異秉,發現自己擁有「超自然的天賦」;這是神祕而無法言說的。但我認為這其實是心靈意志超越一切的結果。他們的詩作也截然不同:泰德的詩以直接、無可爭辯的方式,表達他對威脅與暴力的感受;希薇亞的詩雖然更有力量,但她的詞句是基於強烈渴望了解所衍生出來的副產品。

1962年的平安夜,希薇亞打電話給我。她和孩子們已經搬到新居安頓下來,問我是否願意來一起用餐並聽聽她的幾首新詩。可是我沒辦法,因為我早已接受另外一些朋友的晚餐邀約了。由於那裡離她的住處相距只有幾條街而已,於是我告訴她我會順道先去拜訪她。她似乎變了一個人。原本像學校老師經常挽起紮成一圈的頭髮,現在放下來了,像一頂帳棚垂墜到她的腰際,讓她蒼白的面孔和枯瘦的身形透露出一股異常蒼涼、專注而迷離的氣息,像個在信徒崇拜儀式中被掏空的女祭司。當她在前面帶領我穿過門廊,上樓到她兩層樓的公寓時,一股強烈如動物般刺鼻的味道從她的頭髮中發散出來。孩子們早已在樓上睡著了,整座公寓靜悄悄的。房子重新粉刷過,白而冷清。我記得那時窗簾還沒拉上,寒涼的夜色由窗戶外強烈地映照進來。看起來她刻意讓房子這樣空曠:隨意鋪著的地氈、少許的書、櫃子上幾樣維多利亞時期的收藏品和黯沉的藍色杯子、幾幅李納.巴斯金(Leon Baskin)的木版畫。她的不刻意修飾與樸素的擺置,讓房子看起來相當的美,但卻也很冷,極其冰冷。那些零星的聖誕節裝飾物,讓房子顯得更加孤寂,彷彿每一件事都在提醒她和孩子們得獨自度過這個節日。對不快樂的人而言,聖誕節是最難捱的時刻。四處所見盡是與你格格不入的慶祝宴會,尖聲刺耳地頌揚著善、和平與家庭溫馨;寂寞與沮喪此時更加難以承受。我從未看過她那麼緊繃。我們喝著酒。如同以往,她唸她的詩給我聽。其中一首是「死亡公司」(Death & Co.),這一次她的意涵很明顯了。過去她對死亡的書寫,彷彿祂是一段生還或是已被超越的經歷:「復活拉撒路」以復活與惡兆結束;即便在「爹地」一詩中,她也決意背棄那微笑召喚她的死亡形象:「爹地,爹地,你這個混帳,我熬過來了。」它們輕蔑事物時詭譎的歡愉,它們的不顧一切,或許也因此賦予了這些詩相當大的能量。而今,彷彿詩真的成為一種黑暗的魔法,那被她一再召喚來加以摒棄的死神,現在以陰冷、絕對而不容拒絕的姿態矗立在她的眼前。祂一貫地以兩種面貌出現:一面看似她的父親,年邁、無情而且死氣沉沉;另一面則較年輕,更具挑逗力──完全是她那一輩以及她所屬意的死神形象。這次她無處可逃,只能靜靜坐著假裝不知道祂們早已注意到她:

我無動於衷。
霜成為花,
露成為星,
死亡的鐘聲,
死亡的鐘聲。
有人完事了。


那喪鐘也許是為了她之外的某個人而敲;但她顯然認為和她有關。我不知該說些什麼。之前,她在詩裡以各種形式堅持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現在我突然明瞭,也許那些堅持其實是在說:如果你願意設法做些什麼,我可能是會接受幫助的。如今,任何人也幫不了她了。當初她喚醒這些恐懼,一部分是希望把它們驅逐在外,一部分是想藉此證明她強韌生命力的不容侵犯。現在她與這些恐懼同囚,深知自己毫無反抗的餘地。我記得我只是就「赤裸的 禿鷹的銅鏽」(The nude? Verdigris of the condor)與她做無謂的爭辯。我說那過於誇張、病態,而她說禿鷹的腳看起來就是那樣。她當然是對的。我只是想用無關緊要的話題讓她自內在的恐懼中暫時轉移注意力,緩和緊張的氣氛,好像爭辯和評論真能發揮作用似的。那時她一定認為我既愚蠢又遲鈍。我的確是。但若我不如此做,就意味著我得承擔正處於低潮的自己所不願、也無能承擔的責任。八點,我離開她家,去朋友家參加晚宴。我知道剛剛那些不可原諒的舉措,已經讓她對我徹底失望。我知道她知道我知道。這是我與她的最後一面。

那年寒冬讓人苦不堪言,據說是一百五十年來天候最惡劣的一年。聖誕節一過便下起大雪,沒日沒夜。到了新年時,這個國家幾乎全面癱瘓,鐵軌上停放的火車、被棄置街頭的卡車,都被冰雪層層覆蓋。被數以百萬計的電暖器折磨得已經超載不堪的發電廠,還不斷停擺。這不是因為那麼多電暖器同時運作的關係,而是大部分的電廠工人經常上街去罷工。水管完全凍結。為了能洗個熱水澡,大家開始覬覦少數有中央暖爐設備的朋友家;但隨著惡劣氣候的延宕,朋友越來越少也越來越不友善。洗碗變成痛苦的事,老舊水管裡咕嚕作響的水聲,勝過曼陀鈴美妙的琴音。水管工的價碼簡直和燻鮭魚一樣貴,但還是難找。沒有瓦斯可用,禮拜天食用的烤肉塊根本是生的。電燈沒法使用,蠟燭更是買不到。人們痛苦不堪,婚姻破裂,終致人心死去。冬天似乎沒有結束的時候。十二月的「觀察家報」刊登了一首希薇亞很久一直未被刊物採用的詩──「事件」(Event);一月中我們又刊登了另外一首「冬之樹」(Winter Trees)。希薇亞為此寫了封短箋給我,信末加註我們該找個時間帶小孩去動物園玩,那時她可以帶我去看「兀鷹赤裸的銅鏽。」但她已不再來我的工作室朗誦她的新作。一月底我遇到一位在某個主要文學週刊工作的編輯,他問我最近有沒有和希薇亞聯絡。「沒有。怎麼了嗎?」「我只是覺得奇怪。她寄給我一些古怪的詩。」「你喜歡嗎?」「不,對我來說太極端了些。我把那些詩退回給她,她聽起來不太好,我想她需要幫助。」她那位敏感但過勞的醫生顯然也注意到了,他開了些鎮靜劑給她,並安排她去看另一位心理治療師。過去在美國精神病院治療的恐怖經驗,使得她猶豫了許久,直到她的狀況始終不見好轉,她才終於提筆寫信給那位醫師,想要安排會面。然而結果很糟,要不是她的要不就是治療師的信被郵差送錯地址了。治療師的回信直到她死後的一兩天才寄達。這是導致她選擇結束生命的無數巧合、意外與錯誤之一。

我確信這次她並非真的要尋死。十年前她自殺的舉動,就各方面來看都極其堅決。她小心地偷拿安眠藥,故意留下紙條誤導家人以免行跡敗露,她藏身在地窖荒廢的角落,將背後弄亂的木柴重新排好,把自己像骨骸般葬於家中最深處的密室,然後吞下一整瓶五十顆安眠藥。她很晚才被發現,奇蹟似地活下來。她強韌的生命力遠勝過她加諸自身的暴力。雖然這是她在《瓶中美人》中描述的事情,但沒有理由不相信,她已經用激烈的方式學到了如何對付「成功自殺」,並取得勝算。另外,她也學到了如何與絕望相抗衡,那就是近乎著迷地維持對每樣細節與掩飾的注意力。
基於這些認知,她在這次的自殺企圖中其實小心謹慎,不讓自己達成目的。但是,所有事情似乎都聯合起來要致她於死地。一家人力仲介已經為她找來一個澳洲女孩,幫她照顧小孩做家事,好讓她恢復寫作;這個女孩預計二月十一日星期一的早上九點才會來上班。剛好那時她的老毛病鼻竇炎變得很嚴重,新家的水管完全凍結,電話不能用,心理治療師也沒回信,而天氣依舊惡劣不堪。疾病、寂寞、沮喪,加上寒冷的氣候,還要照顧兩個幼兒,這些負荷對她來說過於沉重。因此,週末她便帶著小孩到朋友家住。我想,她原本的計畫應該是在星期一一大早離開,趕在九點回家迎接那個澳洲女孩。但她卻決定星期天就回去。她不顧朋友的反對堅持離開,為此還搬演一齣她熟練的戲碼──讓她看起來比以往都要開心,朋友因此讓步。當晚十一點,她敲門叫醒樓下老畫家,向他要了些郵票。她沒有馬上離開,故意打開話匣子,直到老畫家說他早上九點以前就要起床,她才道了晚安。

沒有人知道她如何度過那個無眠的夜,又或者她是否寫了任何詩。的確,在她生命的最後那幾天,她寫下她一生中最好的幾首詩之一──「邊緣」(Edge),明確地說出她即將展開的行動:
這女人已經完美了。她死去的身體帶著一抹完成後的微笑一股希臘命運女神的幻覺在她長袍縐褶的漩渦中流動她赤裸的雙足似乎在說:我們走了這麼遠的路,終於結束了。每個死去的小孩蜷縮,成為一隻白蛇,分別放在小瓶牛奶壺中,現已杳無蹤跡。她已蜷起將他們收回體內有如玫瑰花瓣閤起 當庭園凋零 而香味四溢自夜花甜美的喉頭深處。月亮沒什麼可傷悲的,自她屍骨斗蓬上方凝望。她已習慣這類事。她的陰影拖曳發出爆裂聲。

這首詩極其平靜,顯現出對生命已然斷念,也沒有任何自憐。即使面對如此駭人又切身的主題,她仍然是個藝術家,專注於讓每個意象充分發展它們各自如靜畫般獨特的個性,彷彿她在書寫另一個人的死亡。另外一首應該是同時期寫的詩「詞語」(Words),訴說在生命的騷動過後,餘音繞樑,回聲依舊的情形,這首詩和「邊緣」一樣清澈寧靜。如果這些詩作都是她在最後那段時刻所完成的,那麼她不但接受了生命一路走來的邏輯,也接受了無可避免的必然結局。

清晨六點,她起身上樓到孩子們的房間,在桌上放了一碟麵包和奶油、兩杯牛奶,以免他們在打工女孩還沒到之前就起床餓了。接著她下樓走進廚房,用毛巾將門窗盡可能地緊緊封住,打開烤箱,將頭伸進去,並打開瓦斯。

澳洲女孩九點就準時到了。她敲了很久的門,一直沒有回應,只好跑出去找電話亭,詢問人力仲介公司給她的地址是否正確。希薇亞剛好沒把名字寫在門牌上。正常情況下,樓下那位幾乎聽不見,總是戴著助聽器的老畫家早該起床了,即使是睡遲了,女孩的敲門聲也應該會把他吵醒。但是那一天這個鄰居一來沒戴助聽器睡覺,二來他的臥室就在希薇亞廚房的正下方,瓦斯滲透到樓下使他昏迷不醒,因此他在敲門聲中繼續沉睡。女孩又回來試著敲門,但還是沒人應門,再度到電話亭打電話問仲介該怎麼辦,他們要她再回去等。此時已經十一點了。很幸運地,來了一群要處理房屋結冰問題的工人,他們開門讓她進去。她敲希薇亞的門但沒有任何回應,不過強烈的瓦斯味已瀰漫開來。工人用力撞開門,發現希薇亞俯臥在地板上,身體還是熱的。她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打電話給——醫生」,上面還寫著電話號碼,但為時已晚。要是事情的發展沒有那麼多巧合──如果瓦斯沒滲透下去,樓下鄰居應該就能起來幫打工的女孩開門──毫無疑問地,她一定會被救活。我認為她其實希望被救活,否則何必留下醫生的電話號碼?和十年前不同的是,現在的她有太多的牽掛讓她走不開。首先是她兩個孩子,她對他們的熱愛,使他們無法失去彼此,再來,她現在明白她擁有優異的創造力,使她每天詩作源源不絕,而她也終能再進行一部可以盡情發揮的小說。


那麼她為何要自殺?我認為一部分的原因是「求救」,雖然最終失敗。同時這也是為了驅逐她在詩中召喚來的死神,一次最終絕望的嘗試。我曾指出她開始耽於書寫死亡的兩個可能原因。首先是和丈夫分居這件事,不管是否出於自願,她又再度經歷童年時父親之死所帶給她的被遺棄感。其次,我相信她認為前年夏天的車禍解放了她,她債已還清,成為一個真正的生還者,因此能夠正式書寫死亡。不過,就如我在其他文章裡曾經提到的,對藝術家自身而言,藝術不必然具有療癒作用,也並不一定會因為表達出自身的幻夢與異想便能從其中的煎熬中解脫。我們更常看到的反而是,藉由某種顛覆的創作邏輯,藝術家在形式上的表達動作,或許可以讓這些從內在發掘出來的東西更容易掌握。而他們在自己的作品中處理這些東西之後,也很可能發現他們會在真實生活中重複被他們書寫過的東西。總之,對藝術家而言,人性經常模仿藝術;或者,換個方式來說,當一個藝術家以一面鏡子來檢視人性時,他會在其中找出自己是誰、又是什麼;然而這項認知也可能從此改變了他,使他成為自己在鏡中所看到的那個形象。我想希薇亞多少意識到這點。她在為英國國家廣播網撰寫「爹地」的介紹文字中,談到這首詩的「敘述者」:「在她能夠從中解脫前,她必須在真實生活中重現一次這可怕的寓言。」她所說的這寓言指的是在她心裡,那個想像中的納粹父親與猶太母親之間的掙扎。也有可能那也是一種對她身體裡住了死去父親的想像,有如一個被惡魔附身的女人(她在詩中確實稱他為吸血鬼);為了要能從他手中逃脫,他必須先像瓶中怪一樣地被釋放。而這也正是那些詩所做的:它們促使她體內的死神成形;同時也釋放旺盛的生命力與創造力。她越是書寫死亡,她的想像世界變得越豐饒。而這便足以令她賴以維生了。

我猜想,到最後她一定是想一勞永逸地將死亡這個主題做個了結,而成功的唯一方式是「在真實生活中重現一次這可怕的寓言」。她一直都像個賭徒,慣於冒險。她創作的來源一部分是因為她能勇敢追隨靈感的線索,直搗牛頭人身獸的巢穴。這股心靈上的勇氣和她肉體上的輕忽成正比。風險不能嚇阻她,相反地,她覺得它們鼓舞了她。佛洛伊德曾說:「當生存這場遊戲最大的賭注──生命本身──不能拿來押注時,生命對自己亦喪失了興趣。」希薇亞終究賭了這個險。由於成功總是站在她這邊,她下了最後的賭注,但或許沮喪的她並不在意到底是輸是贏。不過這一次,她計算錯誤。

這是一個錯誤,而從中又衍生一個她為何自殺的迷思──我想她一定會對這個迷思嗤之以鼻:她這名詩人為了自己的藝術,在繆思牽引下歷經各式沮喪來到祭壇前,最後獻上生命成為祭品。在這個觀點下,她的自殺成為整個故事的焦點,這項為她的詩正名的行動,挑起了人們的興趣,也證明她並非玩笑。所以人們抱持與《時代》雜誌對她詳盡報導的相同態度,受她的作品吸引:不是為了詩,而是純粹基於對謠言的癖好。就如自殺並未為她的詩增添什麼一樣,視希薇亞為一個被動的受害者這樣的迷思,也完全扭曲了她的性格原貌,完全忽略了她活躍的生命力、對智性的追求、尖銳的幽默、絕佳而豐富的想像力潛能、猛烈的情感與節制。最重要的是,它忽略了她擁有化災難為藝術的勇氣。也因此,可悲的不是在於有個關於希薇亞的迷思,而是這迷思關注的不是一位天賦非凡的詩人;她因不小心的錯誤,再加上一切發生得太快而匆匆死去。

我總認為她的開朗是一種偽裝,好像她為了面子,能用一種精神分裂的方式忽視她所受的煎熬,假裝它並不存在。但或許由於她能夠書寫這不快,等於她有能力掌控它,因為她明瞭她能從那些恐怖中救回令人驚嘆的東西。直到她對這項主題不耐,便是結束的時候。她已將這點寫出來,也準備好面對新事物。這血柱是詩,沒有什麼可以阻攔它。

處在絕望與疾病中的她,能想到的唯一阻攔它的方法,便是與它最後一搏。就這樣,為了安排自己被解救,她應該是帶著希望與慰藉倒臥在瓦斯爐前,就像在說:「或許這樣可以讓我自由。」
二月十五日星期五,坎登鎮後方一處死氣沈沈、潮濕的法院有場驗屍的偵訊:低喃誦出的證物、長長的靜默、哭泣的澳洲女孩。當天稍早我陪泰德到位在莫寧頓奎桑的葬儀社,希薇亞的棺木放在以布縵圍起的空房間的最裡頭。她僵硬的躺著,頸上戴著滑稽的襞襟,只有臉露出來;而她的臉呈半透明狀,像蠟一樣。過去我從未見過死人,我幾乎認不出來是她,她的五官變得單薄尖銳。房間有種蘋果的味道,淡淡的甜味但總有不乾淨的感覺,有如蘋果已開始腐壞。我很高興能離開那兒,回到寒風刺骨、骯髒的街道上。至今我仍無法相信、也很難想像她已經死去。她瘦長扁平、強健有力的骨架裡,有如此充沛的生命力,而那張有著精緻棕色眼睛的長臉,敏銳又充滿感情。她務實坦白、熱情而充滿憐憫之心。我相信她是一個天才。有時,我孩子氣地想像我會在櫻草丘或石南園散步時與她不期而遇,然後我們會繼續之前中斷的話題。但那或許是因為她的詩仍以她獨有的腔調繼續向我發聲:快速、譏諷、變幻莫測、輕易創新、略帶憤怒,始終完完全全屬於她自己所有。

根據一份正式的統計顯示,希薇亞死去的那個星期,整個英國至少有九十九起自殺事件。同時間,還有二十五到五十個自殺者未被列入正式紀錄。美國的數據則有四倍之多。兩個國家每十萬名人口的自殺比率大約相同。在匈牙利則有兩倍之多。根據國際衛生組織(WHO)的統計,全世界每天至少有一千人自殺。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如果自殺是一種自我蹂躪,有任何說法可以解釋這種自我的蹂躪嗎?對希薇亞這樣有創造力的人,是否自殺是在呼應一種傳統?是否有類似文學的力量在驅使她這麼做?我寫作這本書的目的便是企圖回答這些問題。不過,我們首先要來看的是自殺的背景、自殺的歷史以及它在西方文化中如何轉型、變質。
2008年1月1日

Cover of UNITAS literary monthly



1月號聯合文學封面
是親愛的徐堰鈴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