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2月22日

導演筆記數則--窺看普拉斯的死亡劇場

文字 Baboo

一、關於寫作和死

寫作和死對普拉斯而言是相同的路徑,都是為了求生,所以不得不寫,也不得不死。她在作品中,以宛如精神上的脫衣舞孃的姿態,大膽而露骨地坦白了自身的死亡意志,表面上看來似乎毫無隱瞞,無私於奉獻的付出,事實上卻藏匿了求生(復活)的呼喊,這是弔詭的,也是矛盾的,就像她從小生長在強調貞潔價值的宗教信仰,但她一方面不斷質疑忠貞的意義,一方面卻又深陷無可救藥的虔誠。我感覺到的是,一位從小就是模範生,苛求自己近乎完美,以獲得眾人喜愛,活在傳統和別人眼光之中的女人,試圖將自我與世界決裂的不可得,因而肉體與精神不斷分裂,渴望著死亡之後生命的洗滌和重生,一種如拉薩路夫人般死而復生的汰舊換新,一種靈魂塵埃抖落之後的輕盈。

寫作和死對普拉斯而言,也是一種自我人格的健全和完成,一如精神分析所探討的憂鬱症起因,愛情,渴望愛,渴望被愛,是憂鬱人格者不斷要面對的課題,他們為別人而存在,害怕被遺棄,因此盡可能舉止合宜,行為得體,恐懼且壓抑了發展獨立自我的可能。因為死亡,普拉斯擺脫了丈夫,家庭,婚姻,世俗功名,寫就了自我,完就獨立人格,也不可否認,因為死亡的巨大光環,我們得以指認普拉斯。

二、死亡作為一種技藝

普拉斯對死亡不只是病態的迷戀,她更進一步操弄著死亡的技藝,而肉體就是藝術的內容物,她的詩作不管有無意識地,都具有濃厚的劇場性以及表演性格;或說普拉斯本身就是一場死亡的行為藝術表演,她是那座死亡劇場裡頭的獨腳演員。雖然是場近乎偏執而耽溺的獨角戲,但紛雜叨絮,變化多端的聲腔口吻語調音韻,卻突顯普拉斯苦痛幾近於癲狂,卻能清晰明澈的表達和寫作的錯亂分裂;她時而進入一種接近死亡的狂喜狀態,多語癖般滔滔不絕,不住地縱情恣意,時而有一種憤世的,咬牙切齒的忿怒,牙縫中蹦出尖銳又苦澀的嘲諷,又時而輕快的遊走於死亡的嬉玩與戲謔;她分裂的心靈運動,一人分飾多角,穿梭於自我與他者眼光間,繁複且快速變化的,跳脫痛苦隱隱發作,垂死的自我,冷酷無情地觀賞一場死亡的表演,但隨即又疊合地進入了自己,進入自己的作品,與自己的死亡融合為一。也就是這種毫不遲疑,毫無顧忌地反覆跌落爬升,使他的詩作成為一種殘酷的藝術。當然不可否認,她受到美國自白派始祖勞倫斯的啟發,取得使用這種情緒性語言的正當性,進而發展出這樣的詩學,而變成英美詩壇一個的女性悲劇宿命的象徵性人格,一個永遠的幽靈。

三、激情及其所創造的

身為創作者,我們或多或少都直接地被普拉斯創作的孤絕處境所深刻撞擊著,讀她的詩,可說是一種肉體性的感官經驗,如電擊顫動每一根神經,如此犀利,直接且極致。但從閱讀到劇場,與其溫柔地趨近,再現她,我更傾向於質疑,挑戰,提問,嘲弄苦難所帶來的「創作的激情」以及激情過後的虛空,一如尼采所提示瘋狂背後所隱藏的現實世界,「片刻的炙熱傾慕成了永恆的忠實,憤怒的慾望成了永恆的報復,一時的話語成了永恆的責任。」因為死亡,普拉斯得以永遠高踞那激情的顛峰,而我們是否只能小心翼翼地,以我們所僅有的些許教養去俯仰她,重複她,雖然一切都將只是一場拙劣的模擬。

四、從詩到劇場的文法

從詩的文體到劇場表演文體轉譯的角度思考,普拉斯被稱為「自白派」詩人,她的詩是從個人的身體和情感出發,進行大膽的自我揭露。詩裡直接的自白有著多層的扮演,類似戲劇中的「獨白」形式,因此,編劇周曼農透過一種介於戲劇獨白和詩化語言的混雜性文體來詮釋普拉斯,其中多了很多曖昧歧義的空間。以獨白的形式而言,它可以是把話講給上帝聽、可以是告解、可以是內在對話、也可以是一種後設,我開始思考,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獨白?用什麼樣的方式獨白?這是這齣戲蠻有趣的地方,一個女子站在舞台上獨白,她對自己說話呢?她對男人或對她的父親?她也許是詩人普拉斯,又或許是作品反映出來的普拉斯,也可以遙遠的地方,一個同名的人。演員的狀態不斷跳躍,情緒和語言也不斷進行剪輯,從這個點轉換到那個點,是瞬間切換?緩慢滑動?用什麼姿態說話?什麼角色在說話?什麼質感?是快的,還是慢的?高音還是低音?周曼農的劇本更像是一個佈滿音樂主題的樂章,喚醒演員身體裡面的音樂性,導演的角色就要把它彈奏出來。每小段以文字主導的音樂主題都會被安上動作的密碼,當主題重複或變奏,動作就會隨之反覆或變奏,相同的動作可能有不一樣的情緒,不一樣的質地,或完成或未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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