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薇亞‧普拉絲的「自白」詩歌文字 宋國誠
相較於任何其他死亡方式,自殺更能顯示主體的自覺與意志,反映出人對自然規律或社會際遇的抗爭與反叛。但是從一連串自殺但被成功救回的經驗來看,普拉絲也許從未真正想尋死──一次永遠的告別。然而,藝術家自殺具有一種實現、模仿、投身於自己書寫之想象世界的傾向。藝術家不同於常人,他們會把自己的生命獻給自己的作品。
詩癮:死亡藝術多次「成功的自殺」(或者說「自殺未遂」),對普拉絲而言好像似一種「詩癮」(poetic addiction),通過對詩的沉溺與癡醉,普拉絲用來它來與生命歷程的各種絕望進行影舞式的搏鬥。例如在描寫自己死亡經驗的絕命詩「邊緣」(Edge)中,普拉絲分裂式、人影分離式的跳出了垂死的自己,宛如是深情款意的觀賞他人的死亡,但她隨即又人影重合地進入了自己,進入自己的作品,與自己的死亡融合為一。對許多藝術家來說,這種融合帶來了舒放和解脫,一種唯美的清涼。
「拉撒若夫人」(Lady Lazarus,應譯為「女拉撒若」更妥,註18)是一首對死亡經驗的深度探索,是普拉絲所有「死亡書寫」中最鮮明、最露骨的作品。「拉撒若」(Lazarus)是聖經上一個「復活」的故事,出自「約翰福音」第11章。拉撒若是耶穌的一位好朋友,有一天得了非常嚴重的病,有人去通知耶穌,希望他快來醫治拉撒若,但耶穌在拉撒若死後第4天才到達;耶穌來到拉撒若墓前,叫眾人把墓碑打開,大聲呼叫拉撒若出來,那死了4天的拉撒若竟奇蹟式地從棺木走了出來。普拉絲將拉撒若改成一名女性來比喻自己,摘取故事中戰勝死亡的寓意,對死亡經驗進行一種把玩、輕薄和挑釁。「我又做了一次(I have done it again)/每十年當中有一年(One year in every ten)/我要安排此事……(I manage it...)。在這裏,死亡像似一場「舊疾」,像拉撒若不明所以的疾病纏身,但復活又是那麼輕而易舉,只是一句吆喝,甚至像一場輕揮羽巾的魔術。
作為一部私人化、自白式的作品,「拉撒若夫人」既可看作普拉絲對死亡的嬉戲與嘲弄,也可看作對復活的渴望;在生與死、陰與陽的界面上,普拉絲既是輕快的遊走,又有痛苦的隱隱發作,表現出一種獨特的「犬儒主義的死亡觀」──一種對非價值、無理想的深度迷戀。對普拉絲而言,自殺顯然不是一個現實問題,不是一種走向死亡的行動,而是某種赴宴或蒞會前的「洗禮」(christening),一種類似宗教儀式的「受洗」(baptism),它是一種見證和滌罪,一種資格與身份的「渙新」(refresh),一種抖落靈魂塵垢之後的輕盈和暢快:
我是個含笑的女人
我才30歲
像貓一樣可死9次
這是第3次了
每10年都得
清除一大堆廢物
And I a smiling woman.
I am only thirty.
And like the cat I have nine times to die.
This is Number Three.
What a trash
To annihilate each decade.
是什麼要的意志或力量,使普拉絲如此縱情恣意於死亡書寫?是什麼樣的瘋癲和怪念,讓普拉絲通過徹底的自我坦露,在暗夜裏進行著一種獨角式的危險游戲?如果我們把「像貓一樣可死9次」一句改成「像貓一樣可活9次」,就可以明白普拉絲的某種諱澀的動機,那就是一種「復活」的欲望結構:
死去
是一種藝術,和其他事情一樣。
我尤其善於此道。
……
我想你可以說我是受了召喚。
Dying
Is an art, like everything else.
I do it exceptionally well
...
I guess you could say I've a call.
這種「死亡藝術─召喚結構」具有兩個涵意,一是正如在「父親」一詩中所表達的,召回父親是普拉絲作為世界受難的生還者一生中的重大任務。然而這種召喚註定是要失敗的,因為每一次召喚,記憶中那些在父親死亡時的痛苦經歷就會再度重現,每一次召喚,那種在愛情與婚姻上的挫折就會被喚醒。於是,一種現實中「人死不能復生」的鐵律,一種愛情生活上被背叛的羞辱,在對照於精神期望後所產生的巨大落差,就會導致這一任務走向極端的形式:以生命作為最後的交易和賭注;因為復活過來的世界並不變得完美,一如復活過來的拉撒若,面對的是周圍一群俗人,他們粗魯卻興高采烈的歡呼那不知所以然的「神蹟」(A miracle!)。
另一個涵意則是,召喚作為一種對現實的顛覆,它的目的在喚回此世中從未真正擁有的存在,一種試圖摘除或抹去沒有臉的自我的衝動,喚回在這躁動不安的世界中無法求取的寧靜。但是這種召喚卻是一個矛盾的、危險的自我誘惑,因為它將重現「如果我現在活著,那麼過去就等於死亡(If I'm alive now, then I was dead)」(「情書」[Love Letter])的絕望景象。實際上,復活的「女拉撒若」不是成為耶穌的追隨者,而是化身為「紅髮女巫」,一個吃盡所有男人的顛覆力量;實際上,即使一個重返的世界也將再度失去,「未來是一隻灰色的海鷗,用它貓般的聲音嘀咕著離去,離去」(「生命」[A Life])。於是「召喚─顛覆」結構必將引出了一種「致命的烏托邦」:「星星以晶瑩而無聊的五彩紙屑,照亮宇宙(Stars stuck all over, bright stupid confetti)/未來使我厭倦(Eternity bores me)/我從來不想爭取它(I never wanted it)」(「歲月」[Years])。 這是一種對永恆寧靜的嚮往,一種向此世無法實現之形上自由的飛躍,一種絕對靜謐無瑕的精神王國。在「鬱金香」(Tulips)一詩中,普拉絲寫道:
我什麼花兒都不想要,我只想
雙手反轉躺著,完全空無,
那是多麼自由啊,你根本想不到那是多麼自由……
那種寧靜如此巨大以致讓你眩暈(註19)。
I didn't want any flowers, I only wanted
To lie with my hands turned up and be utterly empty.
How free it is, you have no idea how free -
The peacefulness is so big it dazes you,
And it asks nothing, a name tag, a few trinkets.
It is what the dead close on, finally; I imagine them
Shutting their mouths on it, like a Communion tablet.
自我:一枝蒼白的斷樹綜觀普拉絲的詩作,一條明晰的軌跡始終貫穿著她的寫作之路,那就是普拉絲幾乎以其旺盛的生命力,來關注和描繪死亡的一切細節,這無疑是毀滅性激情和創造性熱情融合為一的特殊情感。然而,正是這種特殊情感,使自我處於無盡的碎裂化而無法自拔,使自我陷入無盡的黑色世界而無法脫身。自我像「一個微笑掉進草地裡,無法挽回」(「夜舞」〔The Night Dances〕),像「披著紅髮從灰燼中升起」的女人(「拉撒若夫人」),像「瓶中的胎兒,廢棄的屋子」、像「一個溺斃的人從寒冷的海中爬起」(「生命」),像一片齲齒不平的紙人,像一枝蒼白的斷樹。收錄在死後才由丈夫編輯出版的《渡河》(Crossing the Water)的同名詩中,普拉絲寫道:
漆黑的湖,漆黑的船,兩種黑紙剪出的人,
這裏啜飲的黑森林泅向何方?
……
這裏黑暗得只在浪花上顯出一點微光,
水中圓扁的花葉阻止船的前進,
他們作出黑暗的警告
槳上搖晃著一片冰冷的世界,
黑色的精神住在魚肉裏,也在我們身上
一枝斷樹舉起蒼白的手告別;
Black lake, black boat, two black, cut-paper people.
Where do the black trees go that drink here?
...
A little light is filtering from the water flowers.
Their leaves do not wish us to hurry:
They are round and flat and full of dark advice.
Cold worlds shake from the oar.
The spirit of blackness is in us, it is in the fishes.
A snag is lifting a valedictory, pale hand;
在《渡河》詩集中,普拉絲展現了「自白詩」極度感染的魅力與特徵,以豐富而內斂的潛在意涵,迂迴而坦率的自我坦露,表達了對生命的極度倦意和淡漠。在「情書」一詩中,普拉絲自比「一座不動的黑岩」,它習慣於靜止、睡著、不受干擾,即使白天仰望天空也不敢直視天空的湛藍,即使夜裏沉思也無法理解星辰的奧妙。詩名雖以「情書」為題,實則是錐心刺骨的呼救、氣弱遊絲的求生。在這裏,「蛇」是自我的偽裝,為了茍活,它變色成一條黑蛇,好與「黑岩」和平共存;黑岩則是普拉絲的自我況喻,但它像似流淚的雕像,戴著一副冰冷的面具,此時,即使是天使的哭泣,也無法安慰對此世的絕望:
像我的芳鄰,不喜歡
萬千雕鑿完美的
面頰,無時不降下來融化
我玄武巖的雙頰。他們化做眼淚,
那是天使為單調的大自然哭泣,
但這未能使我信服。眼淚凍結。
每一個僵死的頭顱都戴著冰的面具(註20)。
Like my neighbors, taking no pleasure
In the million perfectly-chiseled
Cheeks alighting each moment to melt
My cheek of basalt. They turned to tears,
Angels weeping over dull natures,
But didn't convince me. Those tears froze.
Each dead head had a visor of ice.
最後的求救沒有回應正如艾爾.艾佛瑞茲(Al Alvarez)在《野蠻的上帝》一書中所言:「人性經常模仿藝術」(註21)。我們雖然不知究竟普拉絲最後模仿了自己的作品?還是她的作品早已預示她的生命結局?也許,普拉絲從未真正求死,因為她從未真正的活著,因為每一次命危中的求救,每一次垂死前的呼喊,這世間,從來沒有給予回應,沒有人可以伸出援手:
這個女人已臻完美
她死去的
身體帶著完成的微笑,
一種希臘命運女神的幻覺
流動於她長袍皺折的漩渦裏
她赤裸的
雙腳似乎在說:
我們已走了老遠,終於可以歇腳了
The woman is perfected.
Her dead
Body wears the smile of accomplishment,
The illusion of a Greek necessity
Flows in the scrolls of her toga,
Her bare
Feet seem to be saying:
We have come so far, it is over.
(完)
註18:中譯文引自張芬齡、陳黎譯,http://www.hgjh.hlc.edu.tw/~chenli/Plath.htm#Lady_Lazarus。
註19:中譯文引自王卓,《後現代主義視野中的美國當代詩歌》,濟南:山東文藝,2005,頁228。註20:中譯文引自張芬齡、陳黎譯,http://www.hgjh.hlc.edu.tw/~chenli/Plath.htm#情%20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