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26日

Interview

激情讓片刻的熾熱變成永恆的力量
── 專訪《給普拉斯》導演Baboo


受訪者:Baboo(《給普拉斯》導演)
訪問及撰稿:吳俞萱(文字工作者)

全文刊登於一月號《王城氣度 》

前年,我第一次看Baboo導的戲《百年孤寂》,特別記得那些從異域來的人,靜立在某一個位置,敘述或評論自己的身世或對世界的理解,像為了時間之書所隱去的一行字進行補述。這次《給普拉斯》的製作團隊陣容堅強,Baboo再度和編劇周曼農合作,邀來劇場界天后徐堰鈴和資深舞蹈家張曉雄,直探女詩人普拉斯冷傲而熾熱的死亡隱喻。


問:為什麼會做《給普拉斯》這齣戲?


答:去年做完《百年孤寂》,我覺得我跟編劇實在氣味相投,所以決定再合作下一齣戲。我沒有什麼想法,只是想這次來做個女作家,周曼農說她想做普拉斯,但我問她,普拉斯是誰?剛開始我不太熟悉普拉斯,我只知道我的書架上有一本《冬日將盡》,我就想起來她是誰了,然後,慢慢地走入她的世界。當我們聚在一起讀普拉斯,很多東西會自己跑過來,就像能量的匯聚。我發現在普拉斯最絕望的時候,她創作的東西最好,當她最欠缺的時候,也許是最飽滿的時候。這讓我開始思考:為什麼要創作?如果我們能好好活著,為什麼要創作?我想講的是人在精神上的匱乏反射到創作上,如何形成創作的欲望?當靈感來臨的時候,是什麼狀態?這又牽涉到,「我」何以為「我」?我和創作的關係是什麼?創作的激情帶來的虛偽有多少?讀普拉斯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些,但這永遠是無解的問題。而這次的工作團隊都是老班底,但兩個演員我都是第一次合作,徐堰鈴和張曉雄把我想要的形象、事件、情緒做出來,在舞台上會有蠻多互動,我是幫助他們能安心、盡情地站在舞台上。

問:我在詩裡讀到的普拉斯是一個親狎玩弄死亡的女人,她要你看她靠死亡很近,而且她似乎不畏懼;那你讀到的普拉斯是什麼樣子?


答:我覺得她是個很兇的女人,她的詩很強悍,跟我以前做過的東西很不一樣。我以前的東西不那麼說明白、很疏離,她的詩給我的感覺是感官上毫不掩飾的身體的愉悅、身體的等待、身體的傷害,我感到強烈的、直接的肉體的碰撞。她的憂鬱裡夾雜著愉悅和快感,她死的時候一定是帶著一絲微笑,因為死亡就像創作。

問:為什麼想做一齣獨角戲?

答:普拉斯被稱為「自白派」詩人,她的詩是從個人的身體和情感出發,進行大膽的自我揭露。詩裡直接的自白有著多層的扮演,和戲劇中「獨白」的形式很像,我們就用了獨白的形式去發想。獨白可以是把話講給上帝聽、可以是告解、可以是對自己說話、也可以是一種後設,我開始思考,什麼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獨白?用什麼樣的方式獨白?這是這齣戲蠻有趣的地方,一個女子站在舞台上獨白,是她對自己說話呢?她對男人或對她的父親?她也許是詩人普拉斯,又或許是作品反映出來的普拉絲,也可以是一個同名的人,在遙遠的地方說話。這次的戲是一個人分裂成很多角色,她的狀態不斷跳躍,她的情緒和語言也不斷進行剪輯,從這個點轉換到那個點,是瞬間變化?緩慢移動?她是用什麼方式說話?什麼角色在說話?什麼質感?是快的,還是慢的?高音還是低音?音樂就在她的身體裡面,我要把它彈奏出來。她的動作也會隨著主題的完成或不完成去形成一個密碼,相同的動作可能有不一樣的情緒。我想讓觀眾看到演員的專業和技藝,因為我們很容易以為演員就是在舞台上哭啊、笑啊,只要不要臉一點就可以演戲了,但其實不是這樣的,我要讓觀眾看到演員的技術在哪裡。同樣地,身為導演,我也透過一個人跟另一個人工作,重新去探索什麼是導演的「基本功」;過程中,所有疑惑、遲疑、無助可都會被發現,都會被攤開來檢視,也許導演的權威也會被否定掉,但對我來說,這是種鬆動。在討論的過程中,某個動作或表演方式被確定了,我們就會覺得好爛喔,這樣就確定了。確定了會覺得焦慮,不確定反而會更想去挖掘。

問:你這幾年的作品,從《致波赫士》、《疾病備忘》、《百年孤寂》到新戲《給普拉斯》,都與文學作品有關,為什麼想改編文學作品?


答:我記得唐諾曾說:「閱讀者常以為自己欠缺的是閱讀的方法,但閱讀者真正需要的是知道有人在做和你一樣的事,看到你看到的東西,想你冒出來的心事,尤其是清清楚楚講出你哽在喉嚨說不出來的話,這會適時安慰你孤獨閱讀歡快之餘不免時時襲來的寂寞和孤獨,你想弄清楚出現在你腦中心底的某個圖像或念頭不是幻覺,你並沒有發瘋,世界上有人和你一樣,而他不僅活得下去,還安祥快樂。」作家用了更純粹精鍊的方式,陳述我內心也在思考的問題,就像米蘭昆德拉講的「共感」,這是我想改編文學作品的緣故,是某種激情所致。但我覺得文學的改編沒有忠於原著這件事,我能做的是把我在閱讀時被震到的東西,透過我所擅長的劇場這個媒介去強化、轉化、變換成另一種方式,讓更多閱讀者感受到某種真實。

問:你覺得創作是什麼?


答:我覺得創作某種程度和愛情很像,源自於某種「匱乏」。愛情是缺乏另外一半,所以尋找;創作是欠缺某種生命的能量,所以藉由創作找回來。也許每個人的理由都不一樣,但我覺得追逐愛情和創作都有一種激情,當有一天激情消失了,或可以在其他地方找到,例如我可以專心閱讀就得到激情,那我就不會再做戲了,因為這個激情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激情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我有時候會選擇讓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把自己丟棄,這是另一種激情。

問:你在劇場界十年,幾乎每年都推出一齣作品,你怎麼看待自己的創作?怎麼看待觀眾?


答:我一直在思考創作者和觀眾、創作者和作品的距離,這是很難解的問題,但我覺得很好玩。對我而言,劇場的「寫實」,在於當下給人的情緒撞擊,在那個當下,觀眾跟演員、創作者一起脈動。做每齣戲我都會思考怎麼運用劇場裡有限的媒介,跟觀眾達成立即性的溝通。雖然溝通不一定能立即達成,也許觀眾離開劇場很久之後,才明白那一個當下的撞擊是怎麼回事,我覺得沒關係,我希望進劇場看我戲的觀眾是某種氣味相投的,我每次做戲都不是在對一大群人說話,我是對一小群人說話,他們能懂,我就覺得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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