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18日

劇作者的第一場高熱

關於劇本「高熱103度」


文字 周曼農

於七、八年前開始閱讀希微亞‧普拉斯〈Sylvia Plath〉的詩,最初只是好奇,進而被她詩中的魅力所惑。我在從事詩歌寫作的過程中,不斷地感受到其中的奇妙與難以言說,也明白創作者的人生、作品和自我之間糾纏不休的複雜關係,於是想以普拉斯的詩作為出發點,與之進行對話。描述並且剖析,寫作者的愛、寫作和死亡。並從中思考創作者的主體性:文字成就書寫者自我也是自我的禁閉。是作品描述作者的人生還是作者最終活成自己的作品?「我」到底是誰?


關於普拉斯與自白派
此劇本的靈感來自美國自白派女詩人希維亞.普拉斯的生平與創作經歷。普拉斯以其獨特的詩學和悲劇性的婚姻聞名於世。一生受憂鬱症的糾纏、對早逝的父親又愛又恨的矛盾情感、和同為名詩人的丈夫泰德‧休斯之間充滿競爭和背叛的關係,使她一直陷自己於精神折磨之中,於1963年2月11日於倫敦開煤氣自殺身亡,時年30歲。

普拉斯的詩具有獨特的風格和技巧,她的世界陰鬱苦痛、沒有救贖,偶爾展現的一絲喜悅,或是嘲諷和幽默,也帶著血色的尖銳。她的語言意象鮮明、音韻鏗鏘,充滿力道。在遣詞用字和隱喻上有著狂野的想像,展現出絕大的自由。她試著旁觀自身的痛苦,以文字為解剖刀,另一方面,又不斷陷溺於無可自拔的內心深淵,如此在明晰與沉溺之間往反、造就她獨特的視角與內在秩序,但是也使得閱讀她的詩作充滿了挑戰性。

普拉斯是自白詩人,美國自白派由羅伯‧洛威爾〈R.Lowell〉領軍,盛行於50-60年代,此派別的著名詩人除了普拉絲與洛威爾之外,還有安‧塞克斯頓〈Anne Sexton〉、依麗莎白‧畢肖普〈E.Bishop〉…等人。在這裡所謂的自白,至少有二層意義:第一層,個人性的開展。直抒胸臆,突出個人因素,具有一種以個人的情慾、潛意識與夢境為主題,進行大膽的自我揭露和剖析,這除了是對當時戰後社會與精神層次普遍不安的「現時性」的反射外,也是一種美學上的反抗,主要是針對現代詩派大家艾略特〈T.S.Eliot〉詩歌應該「非個人化」、涉及永恆不變的真理的主張。這就牽涉到自白的第二層意義,對詩歌的本質進行反思,掙脫固有、既成規矩的美感,在形式、語言、聲音上進行實驗,並將寫作視為自我的延伸,將對詩歌的探測視為對自我的探測。

那麼,由這裡開始……….

我的著手點是所謂的「自白」,「自白」是文學上經常使用的主題與技巧,我除了參考了美國自白派詩歌的主張之外,還著眼於看似坦承直接的「自白」,其實包藏著自白者多重層次的姿態和扮演,和戲劇寫作中「獨白」的形式相結合。適用於討論「創作者主體性」的核心主題。

主角為一女子,她是詩人普拉絲,又是作品反映的普拉絲的自我,是普拉絲內心的諸面相,生平中的諸人物,又或者只是一個遙遠的同名之人…在單一的主體性之下,單一的「我」的假像之下,清明與黑暗的反覆沉淪,揭示「我」的分裂、矛盾與諸多的「我」之間喋喋不休、多音多義的自我辯證。既是詩語又是失語的語言狂歡。

語言的實驗方面,文本書寫面臨的挑戰即是,要如何用文字敘述/語言表達存在感?或說,語言如何脫離正常狀態,並令主體性/存在感可以被揭露?語言及意識的交會處,究竟在何方?我試圖用透過這個創作初探這些問題,象徵性語言的運用是策略之一,透過象徵、隱喻作為意象的樞紐,表達記憶殘破與曲折的痕跡,以及殘破不堪的意識運行的軌跡。更進一步擺脫說故事的成份和框架,大量詩語式獨白,直接切入創作者和作品、創作者和自我的關係。

除了詩語與日常性語言的使用外,更嘗試雜揉其他類型的語言〈呢喃、兒語…〉、或者是在極簡〈詞或字的羅列…〉和極繁之間,進行各種對既有秩序挑戰、拆解,並且在挑戰、拆解之後,找出它依然可以成立的條件和結構。也就是非邏輯性、非固定性、非結論性,以及多元性的語言實驗。

此劇本獲得台北市文化局95年度第二期的創作補助,原名為《給普拉斯》。經過長時間的閱讀、寫作與思考。我決定將劇本更名為《高熱103度》。此為普拉斯於1962年寫的詩作。此時她的詩藝已臻至成熟階段,此詩與之後數首詩作,語意斷裂精煉、意象跳躍,充滿痛苦以及因為痛苦而生的幻覺和靈視,對存在的本質有透徹的觀察和描述。因此我以「高熱」的意象為中心重寫整個劇本。不管是對外(對聲名與成功的渴求、對世俗生活完美的渴求、對詩歌嚴肅又偏執的看法)還是對內(憂鬱與躁狂兩極性狀態、自始至終無法抹除的死亡陰影、對愛和性的矛盾、對創作極端潔癖的自我要求),她的確讓自己的精神處於高熱狀態,尤其是死前的詩作,高昂熱烈至最明亮處。也是生命寂滅之前最後的光芒,隱含著刺骨的冷。這種冷/熱的兩極,對照憂鬱/躁狂、生/死、耽溺/清明種種,除了是她生存的寫照,也是我在寫作的過程中,不斷感受到的。

我想也是所有創作者,以及藉由作品不斷地重寫自我、與自我喃喃私語的讀者們,可以感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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